秦穆坐在感情之殼的廢墟之中，微笑著舉目四望。
    這裏已經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了。王軍曾經的高壓統治已經在徹底畫上了句點，餘下的，便是管婷應該考慮和處理的事了。
    過去既得利益者們的情緒需要安撫，戰爭帶來的損害需要恢複，被全麵推到的體製需要重建，任務還很艱巨。
    但如陸賜所說，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太好了。
    自己，也可以離開這裏了吧。
    這裏已經沒有他留戀的東西了。
    秦穆對美好的未來不感興趣，他已經不想再去等待可能發生在自己人生裏的奇跡了。
    他固執地認為作為殺人犯的他，沒有資格去享受任何美好的東西。
    死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秦穆一邊想著，一邊笑著拿起了槍。和之前一樣，他緩緩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阿賜，等等我。
    “秦穆！”一聲呼喚突然將秦穆的意識召喚了回來，他皺著眉睜開了眼，隨後，麵部立刻被訝異所覆蓋。
    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抱著還在昏迷中的陸賜的靈則。
    簡欣牽著洛阿的手跟在他背後，幾個人均麵色凝重。
    秦穆放下槍，站起身，一言不發。
    靈則顫抖著，將陸賜交給了他。
    秦穆望著懷裏的陸賜，臉上露出了類似於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慢慢收緊手臂，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岑溪代替他承擔了最後的責任。我之前從來沒想到過，當年從死亡通知中救了岑溪的，竟然會是凡洗的血。”靈則靜靜吐出了簡單的解釋。他知道秦穆聽得懂。
    洛阿微微笑了一下，這笑容有幾分苦澀。
    秦穆的眼圈登時紅了。他吸了吸鼻子，又哭又笑，卻依舊是沉默。
    他早就已經習慣失去了。
    身邊的朋友、親人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地離他而去，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麻木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一天體會到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在無窮無盡、越累積越深的絕望之中，他第一次，看到希望。
    簡欣想起他剛才試圖自殺的行為，無聲地歎了口氣。她是這些人中唯一了解秦穆過往的人，自然也能體會到秦穆的心情。
    “帶他離開這裏吧。他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了，這裏的人隻會將他當做罪惡的舊統治者來看待，留在菲斯尼，等待他的隻有疏離和謾罵。我會送你們走的。”簡欣本想道歉，因為秦穆來到菲斯尼後經曆的一切苦難都和她脫不了關係，但是不知為何，麵對著這個幾近崩潰的男人，她卻難以說出這樣的話。總覺得，自己的道歉，在對方的絕望麵前，顯得太輕了。
    靈則看著秦穆抱著陸賜跪倒在地，無聲痛哭的樣子，苦澀地笑了笑。
    秦穆擁著陸賜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幾乎快要抱不住對方。瘋湧而出的淚水遮蔽了他眼前的一切，這一刻，除了陸賜的體溫，他仿佛什麼也感覺不到。
    他不斷張口，想說什麼，但空白的大腦無法下達指令，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像是被拋上了岸的魚一般，拚命地吸氣，再吐出。
    他不敢相信。
    這是夢境嗎？
    還是說，是死後的世界？
    自己剛才，是不是已經扣下了扳機？
    不然，陸賜怎麼會出現在自己麵前？
    自己怎麼會有一天……
    被上天眷顧？
    明明早就已經明白了。失去的東西，是永遠不可能回來的啊。
    阿賜……
    阿賜……
    阿賜……
    收緊的雙臂，緊貼的胸膛，肆意攫取著對方身上的體溫，秦穆不敢置信地一遍一遍在心中呼喚著陸賜的名字，生怕自己停下，對方就會從懷中消失。
    阿賜，如果……如果這是個夢的話……就讓我早點醒過來吧。
    我太怕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了。
    無數次，無數次，在我夢裏出現的美好場景，都會在睜眼的那一瞬間消失掉。無論是回家的父母，還是長大的貝貝，抑或是會笑著和自己打招呼的蘭旭。
    如果你也會消失的話，不如一開始，就讓這個夢變成噩夢。
    我現在……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美夢啊……
    阿賜。
    沒有在意麵前的旁人，顧不得麵子，秦穆在廢墟的中心，像個孩子一般痛哭了起來。
    洛阿歎了口氣，放開簡欣的手，慢慢走過去，捧住了秦穆的臉。秦穆怔了一下，便見洛阿用袖子幫自己擦淨了臉上的淚水。
    “秦穆。”
    “……”
    “我哥哥就交給你了。”
    秦穆怔怔地看著洛阿。
    “還有……還有……”洛阿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一直有很多想對你說的話，但是……實際上，我說不出口。秦穆，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
    洛阿在秦穆額頭上親了一下，隨後，從隨身攜帶的背包裏取出了一個小瓶，放進了秦穆的口袋：“這是二十年後你要第二次服用的強化液。”
    “……”
    “好好活下去，”洛阿握住了垂在胸前的戒指，嘴角強扯出了一個弧度，“這是所有愛你的人的希望。”
    “……”
    “秦穆，把你的東西帶走。”一個充滿了不爽的聲音在簡欣背後響了起來，秦穆怔了一下，應聲抬起了頭。
    一串貝殼項鏈，被拋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抬手接住，端詳著手裏的這串項鏈，他輕輕垂下了眼睛。
    “不要把不可分解的垃圾扔在這個世界。”伽朗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滿臉不快地看著秦穆，“還有，趕緊滾蛋。少了你這個麻煩，我的菲斯尼生活會一下子變得幸福起來。”
    “等等，還有這個！”靈則從包裏取出了秦穆親手做的星星燈和麵具，以及那本詩集，遞了出去，“岑溪最後囑托過我，這對於王……對於陸賜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要你也一並帶走。”
    秦穆看著一樣一樣東西被塞到懷中，一時間回不過神。
    “走吧。”
    最後，簡欣對他伸出了手。
    秦穆抬起頭，視線越過簡欣的的手，望向了天空。
    純白一片的世界，仿佛沒有其他顏色一般的世界。
    賜予了他半生的依戀和半生的災難的這個世界。
    映入了眼簾。
    ＊
    醒來的時候，頭還有些暈。陸賜推開略顯厚重的被子，在柔軟的床榻上坐了起來。
    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無論是放滿了書的木質書架、還是放在床邊的藤椅，抑或床下精致的木地板，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陸賜看了看蓋在身上的被子，下床，走到落地窗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傍晚時分的陽光射入室內，投射下一片動人的金黃。
    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沙灘。
    被海水輕撫著的白色沙灘上，坐著一個人。一個，陸賜熟悉到了骨子裏的人。
    陸賜何其聰明，看到這一幕，便基本猜到了發生的一切。
    他用食指輕觸了一下脖子，眼底流出一絲苦澀。
    不過，他終究沒有說什麼，靜靜推開門，向著沙灘走了過去。
    秦穆坐在沙灘上，看著不斷逼近，又滿滿退開的海潮，與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夕陽，目不轉睛。
    陸賜什麼也沒說，隻是沉默著，在他身畔坐了下來。
    “我很害怕。怕回到房間的時候，夢醒了。”秦穆把頭深深埋進了膝蓋。
    陸賜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將秦穆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阿賜。”
    “嗯。”
    “……不要離開我……如果這是夢的話……就永遠也不要讓我醒過來了……”
    秦穆將頭埋在陸賜胸前，抓住他的衣服。
    “把頭抬起來。”
    秦穆愣了一下，抬起了頭。
    陸賜沒有猶豫，輕輕吻住了他。纏綿的吻一寸寸深入，直到兩個人都幾乎無法呼吸。
    陸賜抱著秦穆，向後退了一點，咬住秦穆的嘴唇，用力。血絲在齒縫間溢出，秦穆登時疼得打了個哆嗦。
    “疼嗎？”
    “……疼……”
    “所以，你現在就是醒著的。”
    秦穆抓住陸賜的衣服，將頭抵著對方的肩膀，瞪大眼睛沉默了很久，突然放聲哭了出來。
    “怎、怎麼了？”聽到對方的哭聲，陸賜突然又局促了起來，“對不起，有那麼疼嗎？”
    “……”
    “別……別哭……”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秦穆，陸賜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他一邊揉著秦穆後腦的頭發，一邊快速地幫他擦著眼淚，心髒瞬間揪成了一團。
    “阿賜……”
    “嗯，我在。”
    秦穆輕輕吻住了陸賜。
    盛夏的海風，自海麵向陸地吹拂著，撩起二人的頭發。
    夕陽沉入水麵，霞光染紅了半片天空，波光粼粼、半紅半藍的水麵上下起伏著。
    海鷗擦過水麵飛向天空，點開圈圈漣漪。
    世界，安靜如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