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婷解開沾血的外套，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神情淡漠，目不斜視。
    魚雪站在一旁的高樓上，單手托著下巴向下看，嘴角帶著一絲淺笑：“爺爺，你看，她還是那麼威風。”
    一旁的老人專心致誌地看著麵前的棋盤，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小雪，你什麼時候能成熟一點，不要整天追著管將軍跑了，你既然繼承了你哥哥的職位，就該有個將軍的樣子。”
    “將軍就不能擁有偶像嗎？”魚雪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
    “前幾天不是還為她丟了條胳膊哭了嗎？”老人歎了口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是我們醫生世家的人，所以才會獲得因子的赦免，但是她可不一樣，如果她因為你接到通知的話，你會死的。”
    “知道啦爺爺，你也擔心得太多了，我們隻是朋友而已。”魚雪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出門了！我要去給婷婷接風洗塵！”
    合上門，魚雪駕駛著飛行器以最快的速度向著管婷飛了過去：“婷婷！”
    管婷愣了一下，回過頭，卻震驚地發現魚雪從半空中的飛行器上跳了下來，心神一震，她條件反射地扔下外套伸手接住了魚雪，同時，也因為魚雪身體的衝擊力被撲倒在了地上。
    魚雪笑著在管婷臉上親了一下：“自從上次你來過第八軍以後，我就一直沒見過你了，超～～～級想你！”
    管婷看沒事了，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刮了一下魚雪的鼻子，爬起來，隨後對著還坐在地上的魚雪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下次再做這種危險的事，我可饒不了你。”
    魚雪臉上露出了一個燦爛笑：“我知道那個高度不會傷到你才會這樣的嘛。”
    “我都是次要的，萬一我沒有來得及反應，摔到你自己怎麼辦？”
    “啊……”
    管婷頭上的青筋跳了跳：“我就知道你沒考慮過這些。”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得及伸手的！”
    “笨蛋。”
    魚雪收回飛行器，並將它轉換成轉換環：“話說回來，婷婷，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王答應我了，下一次，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戰場！”
    “不要開玩笑了，不行，你給我好好呆在後勤，不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不要這麼殘忍！”魚雪做出了一個哭泣的誇張動作，“我想跟你同生共死。下一次，如果你又被蒙褚那個大混蛋砍到，我就跟在你後麵，他要是砍掉你的胳膊，我就在後麵撿起來，要是腿……”
    管婷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那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那，如果你砍掉了他的胳膊，我去撿他的！”
    “撿那種中年大叔長滿汗毛的胳膊幹什麼？”
    “送給盧遐啊，他不是很喜歡吃人肉嗎？”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管婷揉了揉她的頭發：“等我一下，我去洗掉身上的血，我們一起去轉一轉。”
    “婷婷，你這次心情很好嘛，又勝利了？”
    管婷愣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先小了一點，又迅速恢複了剛才燦爛的笑容：“嗯，奪回了一個能源站不說這些了，我也該休息一下了。”
    “好！不想了不想了！”
    歡笑聲在眾人麵前遠離。
    一個第三軍的士兵歎了口氣：“魚將軍和我們將軍的關係真好啊。”
    “是啊。”另一個士兵同樣感歎道，“其他將軍之間似乎關係都很差。”
    “我們將軍好像也隻有和魚將軍合得來吧，聽說上個月，我們將軍和第一軍的岑將軍似乎起了衝突。”
    “為什麼？”
    “似乎是因為前段時間那場仗打得時間太長了……”
    “切，那麼有本事他為什麼不自己出去打，一天到晚隻會為難我們將軍。”
    “你別說，岑將軍的戰鬥力恐怕是三個管將軍也比不上的，不過，他的性格確實挺招人討厭的。”
    ……
    躺在自家臥室裏的岑溪端著湯，突然打了兩個噴嚏。
    “秦穆那個白癡，該不會又在罵我吧……”
    牢房裏的秦穆突然間覺得膝蓋有點疼。
    ***
    秦穆握著那把鋒利的刮胡刀在一個小金屬塊不斷切割著，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蘭旭披著被子靠著牆靜靜看著他，也沒有詢問。自從出去過一次回來之後，秦穆就一刻也沒停地做了一堆小玩具，蘭旭也不知道他做這些到底是要送給別人，還是單純解悶。
    這幾天外麵也沒有傳來要把他處刑之類的消息，蘭旭也不知道陸賜在想什麼。
    等得太久了，似乎也沒有那麼害怕了。
    秦穆在拿起這個金屬塊之後的第七天夜裏才完成了製作，他跟外麵的獄卒要了一個圓形的玻璃罩，安在上麵，然後連通了電源。
    關閉了燈的房間裏並沒有陷入一片黑暗。
    蘭旭睜大了眼睛，發現自己處在一片亮點的海洋裏。
    “抱歉，請稍微忍耐一下。”秦穆檢查了一下各處，“星座沒弄錯，星星的亮度都沒錯……雖然效果一般……但應該算是成功了吧……”
    蘭旭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在地球上看到的星星。”秦穆打開了房間裏的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星星燈，“雖然我可能不會送出這個禮物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很想做出來試試看。”
    蘭旭悟到了什麼：“你是想要送給陸賜嗎？”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他說他很想看到星星……”秦穆關掉了星星燈的開關，深深吸了口氣，“那個時候我突然間有一種，很想帶著他離開這裏的想法。雖然我知道以我的能力可能沒有辦法做成這種事，也隻能玩一些小把戲了。不過這樣展現出來的星星，還是和實際上有差別啊。”
    “你好像很了解過去的事，也有很多古董之類的東西。”
    “嗯，我是這方麵的愛好者，從小到大一直在收集。”
    “那，毀掉那件衣服來給我包紮的時候，你一定很心痛吧？”
    秦穆搖了搖頭：“我隻是對古代的事情感興趣，收集這些也隻是為了加深了解而已。而那件衣服的信息我已經都錄下了，所以對於我來說，它已經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了。”
    蘭旭笑了：“你這個人某種意義上真是有意思。”
    其實他剛才說的……什麼收集愛好之類的全是假話。所以秦穆並沒有回答。
    “還有，會喜歡上陸賜這一點也是。雖然你沒有因為他接到死亡通知，說明感情沒有多深，但是在我看來，還是挺不可思議的。”
    “我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因為這個……我甚至都有點兒討厭自己這張臉了。”
    “因為它和凡洗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秦穆緩緩點了點頭：“對著一張和自己已故的親人這麼像的臉……就算是沒有罪惡因子，大概他也不會對我動心。要是沒有因子，我一定想辦法整整容，把這個多少手段都掩蓋不了的缺點徹底扔掉。”
    “整容？那是什麼？可以改變人的外貌？”
    “可……以吧……通過手術，把下巴的骨頭削一下，眼睛割一割什麼的……大概……”再次說錯話讓秦穆有點想自咬舌頭。
    蘭旭訕笑：“能夠為陸賜做到這種地步，居然還沒有因為他接到通知，你這個人……真奇怪啊……”
    秦穆笑了：“怎麼可能真的那麼做啊，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
    “是嗎……不過，能說出這些話，就代表至少有一瞬你是這麼想的吧？陸賜對你來說也許是個好人，可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你知道在電視上播放處刑的場景這種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嗎？”
    “……”蘭旭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秦穆無論如何也能夠猜到了，“說實話，我有點意外，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會……想出這種主意的人。”
    “如果你真的了解他這個人的話，就會知道這並不意外。陸賜比任何一任王對待反叛軍都要殘忍，你住在這裏，所以你不知道被關押在第四軍的其他反叛軍死得多麼慘。能夠上電視的都是被處以電刑的，都是被殺雞儆猴的反叛軍高級將領，因為百青考慮到了觀眾的感受，他們是死得最輕鬆的。”
    蘭旭的語氣極其激動，眼睛發紅，聲音甚至還在顫抖。
    秦穆將那個星星燈推進了玩具堆，默默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不起。”
    蘭旭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了下去：“你沒有必要跟我道歉的。你和我本來就站在不同的立場，我能夠理解。”
    秦穆的心情很複雜。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蘭旭的話當真，事實上，他也清楚蘭旭說的八九成是真的，但是把這樣的行為放在陸賜頭上，他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來。
    容易臉紅、會很嚴肅地說出讓人難堪的話、口是心非的陸賜，愛亂講話、愛大笑愛搗亂的岑溪，溫和可親、能帶給人安全感的管婷，這些人，在麵對敵人的時候，是不是都會露出和在自己麵前時完全相反的表情呢——這個問題，秦穆從前並沒有思考過。
    現在，他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也知道了自己心裏的答案。
    即使秦穆知道陸賜這樣是不人道的，但是他也知道，無論自己是主動還是被動，既然他已經留在王軍，那麼就沒有必要為對手去考慮那麼多。
    已經選擇了一方，而又去同情敵人，這和漢奸又有什麼區別？
    蘭旭抬起頭，像以往一樣看著天花板：“秦穆。你送我的貝殼項鏈，沒有被岑溪收走。我知道我不能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但是……我還是很為此開心。你知道為什麼嗎？”
    “……”
    “秦穆，我死了之後，你會記得我嗎？”
    “……嗯。”
    “你會恨我嗎？”
    秦穆猶豫了一下。
    蘭旭淡淡笑了：“沒關係。”
    “其實，也許說不上恨，我隻是不知道……”秦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休息吧。”蘭旭躺好，把被子蓋過了頭頂。
    秦穆點了點頭，緩緩關掉了房間裏的燈。
    當房間裏黑暗下來的那一瞬，蘭旭閉上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失落感很濃厚。雖然他能夠理解秦穆的矛盾，但是同樣，他也覺得很矛盾。
    秦穆是他的敵人。
    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
    清晨的時候，牢房門被打開了，牢頭冰冷的聲音隨後響了起來。
    “蘭旭，出來吧。”
    聽到這個聲音，蘭旭和秦穆都僵在了牢房裏。
    蘭旭最後看了秦穆一眼，站起身向門口走了過去：“對不起，還有，再見了。”
    跟隨著牢頭，蘭旭離開了這個牢房，而後，隨著一聲脆響，牢房門被重新關上了。
    “……”
    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刹那，秦穆的太陽穴開始跳著疼。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
    麵對著終於空蕩蕩的牢房，久久持續的壓抑氣氛卻並沒有消失。
    蘭旭跟著前麵的獄卒慢慢地走著。岑溪之前下手很重，這導致他身上的傷口還完全沒有好，並且，現在他沒有任何武器。
    他在心裏默默計算著從這裏逃走的可能性，可無論是需要權限才能開啟的升降門，還是路上眾多的第四軍，都讓他深覺那並不可能。正沮喪著，那個獄卒便帶著他走進了一個漆黑的走廊。
    “走廊裏的晝燈壞了嗎？”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走廊周圍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現在，隻有前麵這個獄卒一個人……
    獄卒道：“你等一下，有一個人要見你。”
    “在這種地方？”
    獄卒沒有回答。又走了大概幾十秒，前麵獄卒的腳步聲停了。蘭旭也跟著停了下來，神色凝重地看著前方。
    隨後，他聽見獄卒說：“人帶來了。”
    對麵傳來了一個渾厚的聲音：“好。”
    過了一會兒，兩個腳步聲在前麵響了起來，蘭旭剛打算跟上去，就被拽住了。那個聲音雄渾的男人繼續道：“往這邊走。”
    蘭旭以為剛剛的那兩個腳步聲是獄卒和這個男人，而現在，這個男人並沒有跟獄卒一起走？那，剛才跟獄卒離開的是誰？
    他沒有聲張，跟著這個男人緩緩靠向了牆邊。突然，他發現牆邊出現了一個出口，出口的背後有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暗道。兩個人在那個出口暗道裏走了一會兒，前麵的男人遞給了他一套衣服：“把這個換上。”
    蘭旭摸了摸：“這是什麼？”
    “別廢話，快一點！”
    蘭旭隻得以最快的速度換上了那套衣服。雖然看不見，但是直覺告訴他，這是一件軍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這條難熬的走廊終於被走完了。出來以後，蘭旭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瞬間愣住了：“是你……”
    “不然呢，還能有誰。你以為蒙褚會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嗎？”
    “……”
    “快走吧。這段時間先在家裏避一段時間，等到風頭過去了再做後續安排。”
    “嗯。”
    蘭旭低下了頭，跟著前麵的男人走出了那條暗道通向的院子。飛行器很快帶著蘭旭到達了男人在火星的宅邸，安全進了門，他才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謝謝你救了我。”
    “我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下位者，我用了三百萬從他的管理者手裏買下了他這條命。”男人緩緩道，“你受傷躲在王軍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吧？竟然有人願意收留你這麼久，真是奇跡。如果不是你拖了這麼久才入獄，我也沒時間做這鞋準備來救你。”
    蘭旭歎氣：“一言難盡。”
    “不要暴露你自己。這裏說到底是王軍，也請你不要聯係蒙褚，請稍微為我考慮一下，我有我的立場，我不會奢求你來幫助我，唯獨希望你在我這裏的這段時間，不要變成我的敵人。就這樣，我要繼續去巡邏了。”
    “好……孫將軍。”
    聽到這個稱呼，男人的臉色變了變，他沒有再和蘭旭說話，而是拿起外套迅速離開了自己的家。
    將軍孫衍，管理專司巡邏的第五軍，是第八軍的將軍魚雪的生父。
    也同樣是……蘭旭的親生父親。
    蘭旭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看上去似乎還沒有從死裏逃生的陰影中解脫出來。
    現在的確沒有辦法聯係蒙褚。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這樣想了想，他打開了電視。
    反叛軍主將之一“蘭旭”的處刑儀式極其盛大，蘭旭盯著電視，發現竟然連陸賜都到場了。陸賜此時端著一杯水，也沒有喝，目光嘲諷地投在了前方的鐵籠上。在公眾麵前的陸賜高傲至極、目空一切，看起來很有距離感。
    鐵籠裏隻有一個人，一個看起來虛弱無力的清秀男孩。看來他就是那個走廊裏的第二個聲音啊。
    和他長得真夠像的。如果說凡洗和秦穆有八分像的話，這個人就幾乎和他是十分像，連蘭旭自己看到這個人，都產生了一種照鏡子的錯覺。
    電視裏，陸賜放下水杯，坐著接過了百青遞來的話筒：“蘭旭，過去你一直在反叛軍那個黑暗的組織裏，逃避應該承擔的義務，做著不利於菲斯尼發展的罪惡勾當，你有沒有感覺到過愧疚？今天是你重新做人的開始，如果有下輩子，記得別因為一顆小小的罪惡因子，站到大多數人的對立麵去。”
    那個男孩沒有說話，他蜷在鐵籠的角落裏，一動不動。攝像機給了他的臉一個特寫，這個男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過這也是當然的，他是個下位者啊。
    被剝奪了感情的下位者，是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露出任何表情的。
    “既然你沒有什麼要說的，那就開始吧。”陸賜也不繼續廢話，放下話筒，重新端起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漂亮的電流在他麵前亮了起來，片刻之後，又漸漸消散。
    隨後，陸賜道：“蒙褚，終有一天你會失敗的。你可以依賴的人太少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也沒有看接下來其他人的處刑，便拎起外套離開了這裏。原本坐在他旁邊的岑溪也立刻站起來快步跟了上去。管婷依舊低垂著頭，鏡頭沒辦法拍到她的表情。百青激動地講了一大段話。十到十二軍的幾個將軍交頭接耳，仿佛在討論這件事，其他將軍都沒有到場。
    後麵的處刑蘭旭也同樣沒有心情繼續看下去了。
    陸賜……
    他在心裏默念了這個名字一遍。
    強烈的怒意已經要壓製不住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爆發。
    而另一邊，在蘭旭離開之後獲得了看電視權利的秦穆也全程看完了那個代替者被處刑的過程。而同時，他也從電視上看到了一個讓他覺得有點陌生的陸賜。
    心情差極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為蘭旭的死而沮喪。
    不過，對於這種事，他也沒有辦法。
    隻能說，如果蘭旭不是反叛軍就好了。
    也許，他們能夠成為很好的朋友也說不定。
    隻是，“如果”這個命題，本身就是不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