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王玄懿端坐在青冥殿的帝王椅上，冷眼看那一襲白衣的男子。
    關於這個玄懿，傅凝倒也略有耳聞。三千年前老蛇王的妾誕下的庶子，本不該繼承王位，千年前老王退位之時卻殺父弑兄、封印各族忤逆他的大妖，清理門戶，留下誓死效忠的妖眾，登位為蛇王，處事極端卻不殘害其他，一直是九重山上引人忌憚的大妖。百年前傅凝剛在九重落腳，沒多久蛇王便進關修行，以備下一次天劫，而今這出關之日，便把自己劫來，難不成是要借自己仙人之身替他擋了天雷麼？傅凝眼皮一跳，自嘲一聲，就你這身子骨兒，還能有人瞧上？
    “你便是傅凝？”蛇王開口，半分疑惑半分輕蔑。
    傅凝嘿嘿一笑：“正是小仙。”
    “我還道這神仙大人是個怎樣的人物，沒想隻是個白嫩俊俏的男人。”
    傅凝的笑有點兒掛不住，這是誇他呢還是罵他呢。
    “小仙隻不過是散仙罷了，怎敢當這神仙大人的名號。”
    “哦——”蛇王一應，傅凝直覺上認為這條蛇有點呆笨。“好好的神仙不做，來九重做什麼。”
    “小仙沒說自己不做神仙。”
    蛇王卻似沒聽見這句話，徑自道：“人與妖本就算殊途了，又何況是除妖斬魔的仙。你來九重，就不怕天懲麼？”
    “確是如此，可是妖修行得道，不也可成仙麼，妖與仙，不就像一條路上的趕路人，隻是年歲不同而已。既然仙與妖可算是同根，那小仙又為何不能來九重呢？”傅凝下巴微揚，態度甚是輕佻。
    玄懿被他說得一愣，有些不可思議。
    他活了這不長不短的三千年，隻見過那疾惡如仇的神仙，見過那大義凜然的神仙，見過那自認清高的神仙，卻沒見如此豁達不羈的。“嗬……”他似笑非笑，抬眼仔細打量傅凝“這倒也是個新奇的說法。”
    玄懿這等大妖，是看的出他人的修為的。眼前的傅凝，修為與他差了十萬八千裏，可就憑著那一身古怪的仙氣，要是他想傷他，恐怕還要有些麻煩。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待這個小神仙。百年前入關太匆忙，便也忽略了山前這人。百年修行間，在幽寂的九重山底，卻屢感異動，著實動了他的心神，可他又不是肉眼凡胎，隻一眼便瞧出區區傅凝，怎會是異動的根源。但他卻無從判斷傅凝的身份，這個可說出仙妖同途的人，究竟是偽裝，還是過於真實。
    傅凝在這青冥殿中，隻覺冷風陣陣，從頭到腳都不舒服。敢情他來了就是讓這蛇王沒頭沒腦盤問一頓的。他個與世無爭的小神仙，行得正坐得端，又沒得罪過蛇族的妖怪，怎麼還得在這兒受悶氣。
    “不知蛇王您請小仙來究竟是為何事，小仙那兒還有群小妖怪等著小仙回去講故事玩兒呢。”傅凝皮笑肉不笑，擺明了自己不想再留的意思。
    蛇王看他這般不卑不亢，更是覺得有趣，愈發在意，卻愈發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探他口風。身側站著的一隻黑木樁般的妖看出了主子的為難，緩緩開口。
    “我們蛇族，是隨著九重山而誕的。在這山上，也算是最有聲望的一族了。”妖怪用兩隻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傅凝，“雖說，在仙界眼皮底下，主子不能稱王，但也不能隨著眾妖胡亂，該管還是要管的。”
    話已至此，傅凝大抵明白了這些妖怪的意思。隨即道：“小仙留在九重隻是覺得百年間隻對九重甚為中意，終究不過寄人籬下。”
    “神仙大人言之過重了。我們這等小小妖怪，自然還是要對神仙尊敬的，今日請神仙大人來此，也不過是想在世間討個活路罷了……”蛇妖的話戛然而止。蛇王玄懿斜睨了他一眼，接上了他的話“所以若是日後，九重有何異象，還要請神仙大人多多留意。”仍舊是帶著半分輕蔑。
    傅凝知他的意思，為了提早脫身也隻能附和著，心裏倒是把這群自以為是的妖怪罵了千萬遍。
    子時，未眠。
    傅凝坐在他那寶貝檀木椅上，右臂借雕花茶幾撐著頭，左腿一並彎曲踩在椅子上，那姿態，像極了凡間紈絝子弟。回想今日之事，臉上盡是嘲諷。那群大妖怪的意思，他大致是明白的，無非是他不能喧賓奪主，雖然是個小神仙，也是不該和妖怪有牽扯的。隻是有一點他想不透，這蛇王，始終對自己是忌憚的，可自己一個排在千萬神明末尾的散仙，能對他，對九重有什麼威脅，更何況，若仙界有意毀九重，這世上怕是早就沒了九重山。單是憑那群小魔物，還不全被消減了去……他冷笑，眼前突然閃過那日滿地屍塊，血流成河的慘象。難道這無悲無喜、高潔清明的神仙，也注定是逃不過殺戮的麼？
    他覺得難過，說這世間因果早已安排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妖，便是天生的魔物要被人憎惡被仙不齒麼。
    心裏驀地沉了一下，他閉上眼，索性不再思索。
    “先生，那皇帝，也是個苦命人吧？”
    “善報惡報苦命好命，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參得透的！”
    那日，尊師重道的先生這麼告誡他。一切皆是天意，人啊自己都猜不透，怎麼能大膽去猜天呢……
    “我日後若君臨天下，定許你萬裏封疆。”
    “我可不要那麼多疆土。”
    “你不喜歡嗎？”
    “當然不喜歡，要那麼多黃土，不能吃不能喝的，多沒用！”
    “那你喜歡什麼呢？”
    “……”
    我喜歡……我喜歡什麼呢，我喜歡的是……
    “你又睡在這兒？”傅凝迷迷糊糊地聽見一聲輕笑。“夜裏冷，會著涼的。”
    有人拽他的胳膊，傅凝猛的睜眼。
    對上一雙桃花眼，眸子閃亮。
    “……誰？”聲音略啞。
    那人也不說話，隻是微笑。傅凝又感到沉沉的倦意。
    這一夜，他夢到了不認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