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似乎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裏的情形他不記得了。醒時卻是在牢獄之中。獄卒說，有人來探監。
    荀彧苦笑了一聲，獄卒拉開牢門，他走進去，看到滿地的灰塵與稻草。獄中尚算幹淨，大侄子臥在期間，眼神靜謐的望著他。
    “攸侄……”
    “攸有表字了，希望小叔喚攸‘公達’。”荀攸笑了笑。
    “不再是妖怪小叔了？”
    “攸豈敢？輩分擺那裏的，攸豈敢？而且，”荀攸沉默了一下，“攸不喜《山海經》《怪力亂神》《封神論》一類的書籍的。沒想到小叔還會來探望攸。攸……特別，特別感動。”
    “……攸侄。”荀彧還是喚荀攸‘攸侄’。這，似乎是個堅持。
    “荀家要舉家搬遷吧？”荀攸忽然道，“小叔，保重。攸……言盡於此。”
    “攸侄成熟不少。”荀彧道。攸侄愈來愈像他記憶中那個攸侄了。他還是堅持喚他‘攸侄’，哪怕對方點名要他稱呼‘公達’。
    荀彧感歎完，轉身離開。他覺得心裏有些空，有點想念記憶中的那個大侄子。
    這時一個人與他錯肩而過。是荀玉，他也來看荀攸了。
    “小小叔，不……玉叔父。”荀攸道。
    荀玉道：“彧阿兄居然就這麼走了。他有沒有想過你瞞著他什麼。”
    荀攸緘默了，“玉叔父不是也什麼都沒說？”
    “攸侄這樣滿足嗎？”荀玉問，“會……不甘心嗎？還是滿足於一個形貌相似的女人的陪伴呢？即使真正渴慕的是男人——”
    荀攸：……
    荀攸就這麼在牢裏側著臉，陽光打在他這些日子略顯枯槁憔悴的側臉上，但，依舊完美。
    荀玉好似看癡了，其實，荀玉也就是荀彧，另一層意義上的‘荀彧’。是的，‘荀彧’看著自己的大侄子抿著唇，枯坐在光線下，他笑道：“……有沒有人告訴攸侄……攸侄頗有玉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很美？
    他張開手掌，走近荀攸，梳理著荀攸下巴上的胡須，“又長了。上次不是才剛被奉孝拔掉了一點兒？”
    “所以老也長不長。隻有文若叔父的胡須能長。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會被奉孝拔胡須……”荀攸感歎。
    荀玉嗤笑一聲，“那小子！”他想了想，像是理了一下思路，對荀攸說：“攸侄，我想告訴你一個消息——”
    心跳聲在監獄裏顯得尤為清晰，卻不是因為情動，而是恐懼。
    “我想說，你有兩個小叔。你自己也查出一點蛛絲馬跡了吧？”
    “你想說……”荀攸一愣，半餉微笑了，然後久久沒有續話。
    過了片刻，兩人都覺得過了好久……“叔父，我明白。”荀攸道。
    最後，他隻是這樣說。
    隻是這樣而已。
    不過如此。
    “明白什麼？”
    “老頭子……是彧叔父。年輕人也是叔父。”荀攸幹澀的道。
    “所以，我想幫彧阿兄一把。隻是幫他。不僅是自己。”荀玉捏住荀攸的下巴，吻了上去。他們的唇和胡須交融在一起，“攸侄……”
    “？”
    “記住我。彧兒愛你。”
    沒有人知道他所說的是彧還是玉……荀攸也不知道……荀攸在那個吻中，微笑變得僵硬，他緘默嚴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軟弱的表情，一絲隱晦的表情。
    “……小叔，你去哪裏？”荀攸問。在荀玉轉身時。
    “既然探監結束了，我也不需要待著了。攸侄，你……”
    “我會……好好考慮小叔說的話。”
    “其實——你早就做出了決定，不是嗎？”
    荀攸：……“小叔也早就做出了決定，不是嗎？”
    “我決定，入袁公營地。讓阿兄不要淌這趟渾水了！總有些雞蛋要放在袁公籃裏……”荀玉笑道。他的笑容……令荀攸感到熟悉。
    那麼熟悉。
    “文若……”
    “噓！叫我倩若。玉已不是文若了。”荀玉道。
    “小叔……”
    “下次見麵，我和攸侄就是敵人了！”荀玉正色道，“好了，時辰到了。”他伸了個懶腰，好似不在意般的說，“再見，攸侄。”
    他似乎很輕鬆，但荀攸知道——小叔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不可更改的。
    而他……也早已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為家族，為事業，為前途，也為……他所心慕的——一切。
    元常，建平也會支持他，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更何況，他有妻子，有兒子……還有……
    他早已做出決定，便不會更改，便不可更改。
    小叔和小叔……
    還有這個未來會怎樣？
    未來是否會因到來的小叔更改，又是否會……
    那不可更改的軌跡，是否會因為一隻蝴蝶煽動翅膀而激起風暴？
    假如，我這次不被處死。
    假如，我還能活著。
    假如，你……還會回來。
    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隻要，你會回來。
    但是，你一直很倔強，或許……
    我們都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
    荀攸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一些夢的片斷。那個夢中，他已年老，每天依靠藥物見到小叔，作為精神支柱。
    那個夢太荒謬了，他甚至見到了從未見過的——主公。
    不管在哪裏……隻要不是一個人……都好。
    他睜開眼睛，看著鐵窗外的天空——目光好似穿透了雲層，已經做了決定，就堅定的……走下去。哪怕結果……是拽著半截枯黃的斷發……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