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豔之的出現是那樣令他驚豔。
    節節敗退的大軍，人心浮動的朝堂，一切都快要凋零。
    一個紅衣男子，自稱有救世之才，就大搖大擺來到他的麵前。
    男子手裏，提著一顆人頭，那是叛軍頭領的頭，更是他想殺又舍不得死之人的頭。
    “陛下，節哀。”男子說。
    “兒女情長，誤國誤民。”男子又說。
    幾乎一瞬間，除了他的愛和那頭的主人，整個世界都活了。
    叛軍無首，很快降服。
    動蕩人心，重新安定。
    初春，一下子就來了。
    隻有他知道，這是一場無妄之災。冤死之人難以估計，梅豔之僅說了八個字，“兒女情長，誤國誤民”何其寬容。
    而他，卻寬容不了自己的內心。明明說過，不在乎皇位，可為什麼到最後仍舊兵戎相見。如果退位，成全那人的野心，便不會有人死。
    可到底為什麼呢？
    為了自尊，還是無上權力，他不知道。
    “陛下，節哀。”
    那天，梅豔之遞過人頭，開口就是這一句。
    他的憤怒還沒燃起，便被熄滅。
    數萬大軍，數百朝臣，唯有梅豔之對他說節哀。孤寂到靈魂的哀痛，奇跡般的被安撫了。
    天下第一公子，人們這樣稱呼梅豔之。
    驚世才能，豔世容姿，天下第一，無人能及。
    而這樣一個人，對他說：“讓我來愛你。”
    愛？他用盡氣力，到最後也未能說出口的字。他傾盡所有，到最後也未能如願的字。他殫精竭慮，到最後也未能聽到的字。
    梅豔之，卻說，讓我來愛你。多麼柔情的話語，多麼動人的告白。叫他如何舍得拒絕，如何忍心拒絕，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的吧。
    “好。”他應著。
    梅豔之，就像當初的他。那麼彼時被愛著的他呢？
    春天很快過去，夏日蟬鳴，炎熱難耐。
    竟不知梅豔之有何能耐，居然可以保持身體冰涼無汗，他抱著清爽冰冷的人批閱奏折。一整個夏天，都不曾離手。
    秋雨淒清，沒來由得就讓人悲傷。
    梅豔之盤身坐在瀟瀟水霧中，一爐檀香，一架古琴，竟是與雨水合奏。一曲終，秋心去。他收了憂愁的目光，竟也能伴著悠揚琴曲，安心國事。
    一年前還兵荒馬亂，時隔一秋，竟也能得了豐收。梅豔之在春日裏提出的治水與防蝗策略，終於在秋天顯現成果。
    也終於，在皇城裏的樹都脫了綠衣換上白衣的時候，梅豔之躺在了他的身下。
    那樣一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的人，委身他下。
    第一次，他作為一個男子，擁有了自尊。那是皇帝的至高權力，也不能及的尊榮。
    初雪的清晨，他帶著行動不便的梅豔之踏雪。梅園裏，滿目冰霜枯枝，唯有身側一抹鮮紅獨豔。
    攜手走在雪地裏，腳下是嘎吱嘎吱輕快的聲響。一枝紅梅出現在他們麵前。
    “看，那枝梅花開得好早。”
    “幫我摘一朵。”
    “嗯。”輕輕摘下一朵，小小的紅梅，花芯裏點點白白的落雪，握在手心裏，很快就化為了水。
    那一刻，他真的以為他握住的，他交給梅豔之的，是幸福。
    整整一個冬天，他們在冬雪寒風中，窩在溫暖如春的太極殿裏，翻雲覆雨。
    他送了一根白玉簪子給梅豔之，那簪子上一朵小小梅花，開得格外美麗。
    “陛下，請您盡早冊封皇後，穩定國之根本。”
    “陛下，請您冊封皇後。”
    諫臣的折子不斷上奏，早朝也演變為一場逼婚的爭論。
    他的心情很是煩躁。
    春天就在這樣的煩躁之中，悄然而來。與去年的初春相比，一切都顯得糟糕灰暗。
    “好看嗎？”
    他正煩悶，抬眼就見到滿殿落花，五彩繽紛，何其絢爛。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落花很美，可是他的內心並不美。
    看著一如當年冷宮中飄灑的落花，他第一次思考一個問題。他是否愛梅豔之呢？
    是久求而不得愛的心，終於有了慰藉，所以沒有拒絕？
    還是他的靈魂已經墮落為濫情又無情的魔鬼，隻要有人願意，他就安然接受？
    亦或是，與那人有著三分相似外貌的梅豔之，隻是替身。
    如今那人卻已經死了。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吧。
    他或許，並不愛麵前的這人。
    麵前這個人，不管多麼費力討好，不管如何委曲求全，不管付出了多少，他心裏仍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誰叫他長了那樣一副模樣？
    那個滿身泥土，從袖子裏撒下落花的，終究不是他。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梅豔之禍亂後宮，罪該處死。朕感念其護駕有功，功過相抵。從此，非詔不得入京！”
    然而，此時此刻，哲修寒覺得舊愛破碎了。
    舊愛……與誰的舊愛呢？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梅豔之？
    他蹲下，撿起幾顆碎玉，上麵鮮紅未幹。走了，也好。總比到最後，相愛成仇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