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怨恨（終）
    容月的聲音越來越冷，越來越輕，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那不是你的錯！月！別再說了！你那時才六歲！才六歲……”穆染天狠狠抱住靠在肩頭的人，他真的不該問那個問題，不該讓他的月想起殘酷的往昔。
    “自那一日，我所怨恨的，就隻有幼稚無能的自己。我這樣一個本來就不該存活於世的賤種，卻是害死了對我恩重如山、毫無血緣的父親，母親厭惡我，隻偏愛弟弟，這沒什麼好怨恨的。況且小木天真善良，對我這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哥哥關心體貼，我更加隻剩感激。”
    抱著容月的手越來越緊，“你想說的其實不是小木，而是母親，對不對？”
    那些關於童年的敘述裏，字字句句都是為佐瀾瀟的辯解。
    可你知不知道在你遺忘的記憶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她都對你做過什麼？知不知道她隻把你當做複仇的工具，折磨的對象？知不知道時至今日，她依然不肯放過你，隻因捏準我為了你而不敢殺她？
    可這一些，穆染天如何問得出口？他能問的也隻有一句含糊不清的“難道真的沒有一絲怨恨嗎？”
    竟從最一開始，這“怨恨”所對何人他們彼此就有十足的默契。
    容月輕輕搖了搖頭，“不，我想說的是父親。”
    “父親？”這個回答讓穆染天意外。
    “父親讓我感受了何為親情，讓我有勇氣麵對母親的憎惡，讓我知道和身份相對的還有責任。所以他在乎的一切我都要替他守好，鄴城如此，小木如此，母親亦如此。父親不會怨恨我沒能守住和他一起保護鄴城的約定，還告訴我不要心有怨恨不要報仇。可我……”緊緊攥著雙拳，平緩的語調陡然變得冷冽，“可我做不到！我恨狄裘！更恨自己！我放不下報仇！我終究還是讓父親失望了！”
    心被什麼猛地擊中，麻木了四肢百骸，悶悶的疼從心底一點一點彌漫清晰。穆染天從不知道木淳禹對容月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他的月也許是怨恨佐瀾瀟的，卻為了木淳禹選擇守護。他的月如此看重父親，卻又認為父親是被自己害死的，那並不是他可以感同身受的痛苦與自責。他的月不惜違背父命也要選擇報仇，更是為此可以付出一切代價，那又是怎樣深的恨與矛盾？恨殺了父親、屠了鄴城的狄裘，恨間接害死了父親和鄴城百姓的自己，這樣的恨無法放棄，卻為了這無法放棄而苦苦煎熬，同樣覺得恨。
    你的痛苦、自責、矛盾與怨恨，我竟如今才知……
    “月，木淳禹所在乎的，也該包括他永遠最愛的孩子。別再對自己這麼苛刻。”
    “我已經沒有資格接受父親的愛。我違背父命選擇了報仇，到頭來卻連報仇都堅持不到最後。”
    穆染天渾身一僵，“堅持不到最後是什麼意思？”明明前一刻還那樣痛苦著無法放棄，難道……“你承諾了會永遠陪著我！你不能再走！”
    容月忽然淺淺笑了，“你隻記得我的承諾，我承諾前說‘懇請皇上為容月完成心願’，你是忘了？”
    如何能忘？不僅沒有忘，現在更是明白了報仇和保護鄴城對你的意義何在！那是你對父親的諾言，我定會為你一一實現！
    “沒有忘！”穆染天把晨曦劍橫在兩人身前，“這劍上刻了你的名字，我會用這把劍為你報仇！”
    “所以……”
    懷裏的人忽然正身，少有的嚴肅。風拂動茫茫草原，碧綠汪洋如波濤的海，被風帶起的素白衣袂，似激起的浪。
    “所以，明日你要活著回來。”
    刹那，無邊滄海竟也渺如雲煙，唯有一人入心入眼。天地萬物都被風吹動的畫麵，隻定格在這一瞬間。簌簌翻飛的衣衫下，那個人單薄而堅韌，白皙端靜的臉微微揚起，沉凝又認真。
    穆染天望著容月，心中觸動久不能停。
    將隱藏的最深最疼的過往一一掀開，將一切痛苦與掙紮親口說出來，在他終於明白容月為了父親可以保護幾番殘害自己的母親，終於知道容月晦暗的幼年時期父親的愛是怎樣溫暖重要的存在，終於體會報仇對於容月是經受了怎樣的內心煎熬也依舊不能放棄的執著後，竟然話鋒一轉，告訴他，父愛我沒有資格再擁有，報仇托付給了你，所以你要活著回來。
    原來他的月想說的，既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而是他！
    “你說了要在城門等我，我怎麼舍得不回來？”更加後悔自己提出的計策，可他是大新的皇帝，總有不能推卸的責任，和為此必須承擔的風險。
    “還有一件事。”
    居然再次轉了話題，不祥的預感陡然升起，“何事？”
    “皇上不殺生母之恩容月不勝感激，更加感念皇上讓小木回到母親身邊。能夠與母親共同生活，比起陪哥哥一起吃飯，確實是更開心的補償。”
    穆染天的手一緊，“你怎麼知道？”晨曦劍嗡嗡作響，“是你弟弟告訴你的嗎？他竟不怕我殺了他的娘親！”
    容月搖頭，“我蠱毒未清，所以下蠱的母親會被你軟禁。這月十五蠱毒意外發作，所以母親唯一在乎的小木會被派去打探茶無遺說的解蠱之法是否真的有效。這一些並不難猜。”
    “早該想到瞞不過你。”穆染天無奈。
    “其實……”容月沉默片刻，“皇上問容月有沒有怨恨，容月才有了這樣的猜測。而如果皇上不承認，容月也是無法確信這猜測的。”
    “你……”
    “如果我說怨恨母親，你便會立刻殺了她吧？你試探我，我不過借機試探回去。你是自己說出來的，不是我弟弟沒能保密，所以……穆染天，你是皇帝，不會食言的吧？”
    穆染天啞然，愛上如此七竅玲瓏的人，他隻能默默咽下這苦果，吃夠了苦總能苦盡甘來，“不是小木透露的，我自會依言留他娘親的命。”
    “月，我不會再對你出爾反爾。”鄭重承諾。
    議政殿內，賜婚的口諭被朝令夕改，隻有贏得比劍才重新賜婚，容月因此受的內傷成了複仇前功盡棄的導火索。這是穆染天除卻天池一事，另一處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痛與恨。
    “我說的食言不是指這一件。”容月卻似乎另有所指。
    穆染天頓時一陣心虛，難道自己無意間又做了什麼錯事？
    “你說過，永遠都不會讓我喂。”
    提起的心穩穩落下，穆染天不由失笑，竟然不僅僅要自己活著回來，還必須毫發無損，這樣的要求可有些太苛刻了。
    為了逼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事，前前後後說了這麼多，還翻出那樣讓人心疼到死的陳年舊事。是該有多不安，才會選擇用這樣殘忍的方式表達心中所想。
    月，在你心裏，我究竟是有多麼不值得依靠啊？你真的不需要這麼堅強，不然我要如何才能成為替遮風擋雨的天？
    穆染天柔情捧起容月的臉，在那輕蹙的眉心印下疼惜的一吻，“我說要為你撐起一片天，說了就肯定做到。你的身體不能過於憂慮，我該信我！”
    容月攥拳，“我也不想再被你喂。”
    “好，等你傷好之後我就不再喂你！”穆染天一把抱起容月，“天色不早，該吃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