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念記得，流離說往生花會記住經過它所生長的那一片冥土的亡魂，記住他們的聲音和樣貌，記住他們魂靈的模樣與氣息。那麼，浮鶴照顧著的這些往生花，又都見過記下過些什麼樣的亡魂？
    在接手照料往生花的許久之後，他終於看見了。
    似乎並未出乎他的意料，往生花們對他的親近，是因為記得他。在往生花中，他看到了他曾宿於人魂之內為人的每一世在冥界走過的模樣。
    流離托付無常朋友將這些往生花托付給浮鶴，大概隻是因為這個麼？
    浮鶴在找他，找他散落在世間的每一縷魂靈，在漫長的寂寞之中，或許這個可以聊作慰藉罷。
    轉鷺燈亮了又滅。
    他手執轉鷺燈，第一次沒有回頭，在轉鷺燈滅後直接就離開了。
    這一次引的魂，在穿越前後，都是僧人。
    僧人穿越的這一生的結局，是在林間被劫匪惡徒殺死。直至最後一口氣絕，僧人都不曾流露出一分忿意。
    定是他沒有慧根，其實從聽浮鶴說以身飼虎的故事時起，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理解過這個故事。
    善惡是人的善惡。佛說慈悲，是要對誰慈悲，六界萬物，生滅循環，又有何慈悲可言？
    但他也明白，他腹誹的這麼些，沒準隻是因為他有個人情緒罷了。因他在意浮鶴，所以，從萬年以前開始，他在內心深處就討厭那個讓浮鶴不高興的人。
    道理說得再多，他也討厭。
    他沒有立即回天界，而是瞬移到了其他地方，臨海城市的某一棟公寓樓下。他要見的人，就在頂層住著，一套複式，在人界的生活倒也不算差。
    如果隻說物質條件，而不說身體的狀況。
    門打開了，他走進去，將身後的門帶上，將站在麵前的瑛的手牽了起來，放到了自己的臉上，任對方摸著自己的臉。
    “奇怪，我什麼都看不見，卻總覺得能看見你。”瑛微笑著說。
    重生之後的崇念，其實長相是有些變化的，因為最初他的殘魂是被封入瑛的殘魂之中，這兩者相融，才是後來的他。
    浮鶴將溢出補天石之外的崇念之魂借娑羅淨木封入瑛之軀內的殘魂，再封入赤螭胎魂之中，以魂與軀為棺，與棺合化為人魂，入冥界轉生。
    而歸於神界的瑛之神魂則受天罰，入歸墟，時空凍結。
    時空縱然變化，也仍有不變的。
    “……瑛。”崇念輕輕地喚出了聲。
    這一世，他的名字還是瑛，崇念也覺得是某種奇跡了。
    他拉著瑛在沙發上坐下，叮囑他不要亂動，自己則走到廚房，開始準備晚飯。雖然瑛說完全可以自己來，在早前跟蹤觀察瑛的時候，他也確實見識了瑛盡管雙眼完全看不見卻還是可以將一餐飯煮得色香味俱全的能力。
    “崇念，你是叫崇念吧？”瑛忽然開口道。
    崇念嚇了一跳，手中端著的最後一盤菜差點掉到地上。
    “你想起來了？”
    瑛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你……”
    瑛忽然勾唇笑了笑，“你的菜煮得還沒我的好。”
    “那我再煮一個？”崇念立即道。
    “不必了，也還不錯。”瑛勾著唇，重又拾起了筷子，夾了一筷子吃了，道：“我是想，一世為人，還能有數十年光陰，已經夠了。”
    才想起來，卻比他還要淡定，可見還是那個瑛，一張冰塊臉也能秒殺天界一眾仙子仙女。
    “但在這之後，下一世，你還會記得我麼？”崇念說道，“不過，你還是不要想起來的好。”
    瑛勾唇笑得更甚，“這樣婆媽，果然還是那個崇念。”
    陪著瑛吃完了這一餐，他們並肩坐在露台上，不知不覺，崇念一腦袋歪在了瑛的肩上，睡著了。
    這一睡，他做了一個夢。
    山林深處，冒著騰騰熱氣的溫泉池子，他杵在池子邊上。池子裏的那個人不願意走，也不願意他進去，他有些為難。
    “山中的溫泉池子，又不是你家的。”少年很是伶牙俐齒。
    他原本想變成赤螭的樣子將少年嚇走，可一想阿塵同他說這樣嚇人是不好的，便忍住了沒變化，而是雙手一叉腰站在那裏，反駁少年道：“那也不是你的啊，憑什麼你洗我就不能洗？”
    他想到阿塵告訴他說人同其他生物不一樣，男女之別很分明，雖然看著少年光溜溜的身板不像是個女的，但畢竟看起來年紀也不大，便拿不準，又問少年：“難道你是女孩子麼？”
    如果是女孩子的話，那他先回去，過半日再來也是沒什麼關係的。
    沒想到這一問，那少年立馬從池子裏站了起來，他視線立即往下移動想去看少年身體那裏來分辨雌雄男女，少年站起來的動作帶起的水花還沒落盡，他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沒防備少年往他身上猛潑了一把水，他眨了眨眼，狼狽的濕了一身。
    他不怕水，自然不怕水觸著眼睛，少年的動作根本沒什麼用，他倒是在少年潑水的時候看清了那裏。是個男孩子。
    這下他便不客氣了，手上一扯就將濕噠噠的衣服拽下丟在腳邊，往池子裏一跳，噗通一聲，穩穩站在了少年麵前。
    少年白淨的臉抽搐了再抽搐，一雙如淵墨瞳狠狠瞪著一臉無辜無謂的闖入者，瞪著瞪著，臉頰卻慢慢透出了紅暈。
    “你臉紅什麼？”他問。
    他與阿塵待在一起的時候會臉紅，那是他自己照著水麵的時候看到的。可他從沒見過其他人臉紅。
    他問過阿塵為什麼自己會臉紅，阿塵說是因為小念兒想和他說話，想同他做事。眼前這少年臉紅又是為什麼？因為也想和自己說話，想和自己做事麼？
    少年移開了目光，問他：“你叫什麼？”
    少年說話的聲音有點發抖。是被自己嚇到了嗎，他又想，自己人形的樣子也能嚇到人嗎？
    他在夢境中微微笑了起來。
    原來他是在那時初見了瑛。
    每一次，他都以為自己想起了所有，可又似乎，還有什麼，是他沒想起的。
    過去已過去，未來即未來。
    轉鷺燈亮了又滅，仙音須彌，魂有歸處，亦無歸處。
    心裏能夠念著，便是好的，他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