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
    “哦，你終於會說話了。”白塵道，“誒，但我哪兒有那麼老？我的名是‘白塵’，你叫我塵就好了。”
    “塵……塵。”他怔怔地喚道。他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眼睛，比大海星辰都要看。
    “念。”白塵回應著也叫了一聲他的名，冰涼的手輕輕在他的頭頂摸了一下。
    他原是沒有名的，這是白塵給他的第一件禮物，隻給他一個的。
    他又往白塵的手心裏蹭了蹭，笑了。
    “塵，為什麼他們都有胡子，我沒有啊？”
    “因為，你還是一隻小螭。而且，你，還是這個樣子比較可愛。”
    無知懵懂，不知緣起。
    阿塵的笑，看得他有些發暈，比正午的烈日還要厲害。
    既然這樣，他想，他看著阿塵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那我不要長成他們那個樣子，永遠都這樣，陪在阿塵身邊。”
    白塵低頭望著他，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時候，就輕輕地答應了一聲：“好。”
    視角轉過。
    赤裸的雙足在夢中踏上陌生的土地，他追隨著阿塵的背影，一路跑到了這裏，卻還是將阿塵給跟丟了。
    來不及懊惱，眼前的又是熟悉的場景。卻又似乎不同，每一次見到，都有那麼些細微的差異。
    下過雨的土地，濕潤的沙土之上，白色的砂礫漸多，直到他走到了兩株相依而生的樹下，白色的砂礫幾乎將土地鋪滿。
    那是他從未在醒著的時候見過的樹，他問過阿塵，阿塵告訴他，這是娑羅樹，要往西走很遠，才能見到。
    他仰頭，驚訝地看著娑羅雙樹以極快的速度白化枯萎。
    娑羅木的殘骸，大半已化為了白色塵埃，隻剩嶙峋細瘦的幾段樹根與枝幹。
    尚且幼小的他，夢見了娑羅樹靈無數次反複的夢。
    他看見阿塵在和一個身形飄忽不定而且看不清臉的神靈說話。
    “王子的心，若果真不曾有一瞬裂隙，佛又何必法相威嚴。”他聽見阿塵對那位神靈說道。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以他的年紀，似乎也不可能想明白。
    阿塵也總是會說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視角換過。
    王子所在的城，在王子夜奔出城之時，白色巨石所砌的城牆開始一點點塌陷。
    清風拂過，吹散一地的白色塵燼。
    “塵。”赤衣少年笑著喚了他的名字，跑到他的麵前，突然踮起腳尖，雙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著頭湊近他，淡粉的唇瓣輕輕觸到了他的唇。
    他一怔，赤衣少年眨了一下眼，伸出濡濕的舌尖輕輕舔了一下他的唇。
    “阿塵比水裏的魚兒好吃。”少年笑嗬嗬地道，望著他的瞳眸內寫滿無邪的認真。
    這又是在說什麼胡話。
    視角倏地又換了回來。
    不知何時，他卻又是長大了的模樣，坐在山頂的湖邊，雙腳撩撥著澄澈的湖水，將倒映著的夜空繁星打碎成一片波光。
    阿塵走到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不知為何卻是知道的，現在的阿塵，有新的名字，叫做浮鶴。
    “初見時，我無意救你，卻不想我的經過便已在開始改變你的命運。”
    “後來我才發覺，我似是不願見到你死去。從那時起，你就讓我隱隱有了恐懼。”
    淚水從他的眼眶中大顆大顆地湧出，落在膝上，落在湖麵，落在浮鶴伸過來的手心。
    “小念兒，哭什麼。”
    “阿塵……”他就是感到很悲傷，無法抑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在夢境中看到將會發生的事，卻無法阻止。
    浮鶴用手背輕輕拍了拍他的額，片刻，將他輕輕攬入懷中，在他耳邊輕聲道：“小念兒，照顧好自己。”
    這一夢，長若隔了千百世，經過了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在無窮的曠劫之中，終於走到了盡頭。
    醒來後，他知道浮鶴已經不在了。
    他躺在浮鶴的宅邸院內，枯萎的娑羅樹已全然化作了白色的塵燼。他低頭看，胸口被誅仙刃刺穿的傷處也已不見。
    就好像自己是從躍下七淨池的那一刻穿越而來，他記得所有的事，仙靈卻又沒有一絲的缺憾。
    金石之聲從下界傳來，不知為何聽在耳邊尤其的清晰，甚至刺耳。翟籬走過來，對他說，界隙激蕩，大批邪穢侵入人界，天界已遣兵將往下界。
    他並不關心。浮鶴不在了，界隙會怎樣，六界會否在界隙激蕩之中走向覆滅，或不過是虛驚一場，他都不關心。
    直到翟籬對他說，瑛主司也在其中，還有，長纓鏈劍被尋了回來，他才猛地清醒過來。
    可等他衝出轉鷺司，卻被等候在門外的紫域攔了下來。
    “已經晚了。”紫域對他道。
    “什麼晚了？”
    “穿越署轉鷺司主司瑛，明知掌事浮鶴日漸墮魔化之事而隱瞞不報，以功抵罪，獻長纓鏈劍為祭器，以穩界隙。”
    “不是這樣的，這件事，他……”
    “我知道，”紫域打斷他的話，伸手食指往上指了指，“他們也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妥協罷了，浮鶴既已靈散，瑛獻出長纓鏈劍，他們便既往不咎。”
    “不，他們應該讓我去啊，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紫域打斷他：“我說了，已經晚了。戰事很快就會結束，東殿很快也會下達聘任書，轉鷺司的下一位主司，是你。”
    “瑛現在在哪，我去救他，不應該是這樣的，千錯萬錯，他都……”
    紫域再次打斷他：“他還活著。”
    “你說什麼？”
    “我是說，瑛還活著，長纓鏈劍獻祭之後，他的神魂不再，但人魂還在。”紫域說道，“他在人界，這會兒應該已投胎出世了。”
    “你是說……”崇念支吾著，這才想起來，似乎剛才紫域對他說的是，轉鷺司主司瑛，掌事浮鶴……翟籬對他說的，也是瑛主司……
    他們的過去，變化了。
    或者說，他是在另一個地方，醒來了。
    崇念怔怔地看著紫域，“這到底……”
    紫域食指抵唇，輕輕“噓”了一聲，輕聲笑道：“你說，城內城外，真的有什麼分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