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
    山路像農民胡亂扔在山坡上的繩索，彎曲而淩亂。
    老黃和墩子在繩索上盤旋。
    老黃桶一樣的身體蠕動著，像極了一頭笨熊在橫著走路。
    山高坡陡，不一會，他就累得走不動了，掐著腰站在那裏，嘴裏突突突地冒著熱氣，像夕陽西下農戶房頂上冒出的嫋嫋炊煙。
    墩子黝黑瘦小，靈活得像一頭剛出洞的野豬，三竄兩蹦，就把老黃遠遠地扔到後頭。
    兩個人的動作滑稽而有趣，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頭笨熊在追趕一頭野豬。
    墩子越走越快，老黃被落在了後邊，他好像怕墩子逃走了似的遠遠地扔了一句話：“小狗日的你跑那麼快幹嘛，你敢溜我一槍嘣了你。”
    墩子好像被這句話砸懵了，立馬站成一棵小樹。回過頭來說：“我想快點回家。”
    墩子離家是被打出去的，回家是像豬一樣被趕回來的。
    被打出去和被趕回來都因為一樣的事。但離家時打他的是姥姥，趕他回家的卻是派出所長老黃。
    他走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都是兩手空空。身份也沒變，還是個妙手空空。路上的人評價他還是那句話：“這個小孩又作死了”。
    人們看他的眼神也沒變，一樣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
    唯一變化的是他的年齡，走的時候是六歲，回來時已經十三歲了。但不管人們對他的態度怎麼樣，離家七年的墩子還是想快點回家。
    墩子回家的這天，是農村施行聯產承包責任製的第一個冬天，一個平淡無奇、其貌不揚的上午。
    冬日像豪爽的富翁，慷慨地把一把把金色溫暖的絲線灑向山村，人們仨一群倆一夥像商場裏的玩具熊似的蜷縮在牆根底下，邊享受陽光邊談天論地。
    冬風卻像貪婪的不懷好意的土豪，故意把太陽灑下的溫暖的金絲線一把一把地掠走，一股股涼涼的風就像耳光子似的抽在人們臉上，每個人的臉都像喝了酒似的紅彤彤的。
    “你跑那麼快幹嘛，是不是想溜啊？”老黃好不容易趕到墩子跟前，喘著粗氣問。
    墩子驚恐地看著老黃，黑乎乎的嘴唇動了動說：“我不跑，我餓了。”
    墩子從小長到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吃。見了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也是：“我餓了。”但今天的這個“我餓了”似乎有些脫口而出的慣性。他倒不是真餓了，即使餓，也不是非吃不行的餓。而是想快點回家。
    離家這麼多年，無時無刻不想家。離家越近，想家的程度越高。盡管他不知道，家裏有什麼等著他。是細心的嗬護呢，還是棍棒相加呢，還是侮辱謾罵呢？他全不管。他隻想著快點回家。
    “我看你就是屬豬的，就知道吃。”老黃笑嘻嘻地說，接著又帶著壞壞地笑著打趣墩子說：“想吃什麼？”
    “油餅。”墩子從小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油餅，他也幻想著，能有一天，頓頓都能吃上油餅就好了。所以，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人問他想吃什麼的時候，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說吃油餅。
    “想得倒美”老黃撇了撇嘴笑出了聲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問誰要吃的去？”
    “翻過山頭就到俺家了。”墩子指著前方說。墩子幻想著，這麼久不回家了，一但回來，別管家人對他討厭不討厭，給他一頓香噴噴的油餅吃是有可能的。何況還跟來了一個派出所長老黃。
    “那你也不能走快了。”老黃費了好大的勁，緩了一口氣說。
    爬上山頭是一條筆直的下坡路，兩個人像兩塊石頭向下滾。山窪裏是一個小村莊。小村莊隻不過十幾戶人家。房屋都是石頭壘砌，黑乎乎的像一個個墨塊。房屋四周滿是合抱的大樹，皸裂的書皮、蛇口一樣的孔洞，昭示著曆經滄桑的凝練。隻有村東頭一座房子特別。它似乎算不上一座房子。確切地說，它以前是一座房子，現在不是了，變成了一座廢墟。可就在村頭這座曾經是房子現在不像是房子的廢墟旁邊，黑瘦的墩子站住了，腦袋像葫蘆一樣耷拉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