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17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位於二十八號街盡頭的咖啡館與熱鬧熙攘的外界形成極度鮮明的對比,室內放著舒緩的輕音樂,安靜的氣氛統治著一切,加上我和女人約莫有六七個客人,放眼望去,隻有我這一桌是坐著兩個人的,其餘都是單人獨坐。無一例外地桌上擺著一杯咖啡,不同的是有的人在看著筆記本電腦,有的人在讀報,有的人玩手機,甚至有的人什麼都不做隻顧望著空氣發呆。
女人取下圍巾折疊好放在旁邊的椅子,脫下大衣,蓋在身後的椅背上。我鬆了鬆圍巾,雙手置於桌麵,十指交叉,兩根拇指輪流搭在另一根上麵。一位戴著紅色邊框眼鏡的侍者走過來,女人要一杯熱的白巧克力,我要一杯熱可可,再點了一些蛋糕與沙拉,這便是我今晚的晚餐。
平常的我晚餐自是不會吃這些東西。不知胃袋今天是否出現了異常,不太想吃正經的晚餐,反而更傾向於一杯咖啡與一塊蛋糕。莫非見到了女人之後我的身體發生了異樣?
對方一手托著臉腮,盯視我的臉,仿佛剛才在公司的打量得不足夠,還要在這裏再把我仔細地審視一遍,看看能不能發現剛才沒有發現的東西。被對方這樣注視多多少少令我感到不自在,但我沒有回避對方的視線,而是同樣直勾勾地凝視女人。既然對方不急著開口,那我也沒有必要搶先對方一步。
一邊觀察女人一邊努力地回想起以前在什麼時候以及哪個地方見過對方,毫無疑問我絕對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見過這個女人。思緒順著腦袋的軌跡一步步深入,挖掘記憶的深處,試圖尋找印有對方存在的碎片。大概過了五分鍾,零星的記憶碎片被翻了出來,我下意識地拍了拍額頭,脫口而出:“我們三年前見過麵。”
“你終於記起了。”對方微微揚起嘴角,語氣沒有半點嘲弄我記性差和反應遲鈍的意味。
霎時間,所有的碎片拚湊成一副完整的圖片。三年前我的公司與對方的公司合作研究一個新的產品,在市場上獲得不俗的成績。而女人則是當年這個項目主要負責人之一,包括我,以及家惠等其他同事。三年前的女人留著一頭六四分的短發,頭發染成金色,還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與現在的形象存在巨大的差異,除了五官幾乎沒有變化之外。難怪我沒法立即想起來對方是誰。
那次合作期間我沒有與對方有太多的見麵,由於兩方公司都忙著各自要完成的工作,因此主要的聯係還是靠電話或郵件,除了一些重要的會議需要見麵討論以及慶功宴之外。合作結束之後我一直沒有再見過對方,兩方公司也沒有再進行合作。
因此我對女人的印象不算很深,腦海裏隻有對方的輪廓,不過畢竟還是見過幾次麵,所以今天見到對方的時候便覺得非常麵善。但女人對我的印象顯然要比我對她的更深,從她的反應和眼神看出這三年來我的形象一直附著於她的腦際,也許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一個算得上是深刻的記憶,但她記得我長什麼樣子。
咖啡與蛋糕以及沙拉一起端了上來,我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如此急切地想喝咖啡大概是想借此來驅走內心的一些不安吧,盡管我知道這沒有什麼效果。如果僅靠喝咖啡就能趕走不安,那麼咖啡早就成為世界上最搶手的東西之一了。
對方握著杯耳放在唇邊,以檢查有沒有汙物的眼光瞄了一下裏麵的咖啡,再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飲了一口,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嚐出咖啡中最美妙的味道。喝完咖啡之後,對方拿起叉子舀了一小口的栗子蛋糕放在口中,細細地嚼著。我想起與紀子吃飯的場景,紀子吃東西的速度沒有這麼慢。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吃完蛋糕,放下叉子,對方十指交叉地撐著下顎,臉上的微笑更深了,貓兒般的眼微微眯起。
“唔。。。你找我是因為紀子的事嗎?”我幹脆開門見山,不說一句廢話。
對方從手包裏掏出一疊照片放在桌麵,我拿起來大致地把每一張照片瞄了一眼。心跳比剛才在公司見到女人的時候要快上十倍,甚至不是在我的胸膛內跳動,而是在我的喉嚨處跳動,我覺得自己可能一開口心髒就會從我的口中蹦出來。咖啡館開著暖氣,我卻感到四麵八方都傳來了寒氣,不禁裹緊了脖子上的圍巾,可身體似乎更冷了。
女人饒有興致地觀察我的反應,塗著黑色指甲油的食指一下一下有規律地敲擊桌麵,我卻覺得那是敲擊著我的心房。隨著對方每一次敲擊,我的身體就冷上一分。
照片裏麵全是我與紀子在各個地方的場麵,有的在街上,有的在餐廳,有的在咖啡廳,有的在電影院門口,有的在我家樓下,不一而足。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居然被人跟蹤,還偷拍了照片。如今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除了感到不可思議之外,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奈包裹住我,但我沒有對女人感到氣憤或厭惡,甚至還認為對方這樣做亦是無可厚非。
自己的女兒與一個陌生的女人待在一起,還同居一個月,換做任何一位父母可能都無法接受這種事情。加上與女兒關係僵冷,無法從女兒口中得知對方的生活情況,因此關心紀子的母親便選擇通過其他一方式來了解女兒的狀況,了解女兒最近結識了哪些人,最近在什麼地方幹了什麼,等等。
我把看完的照片交還給對方,一口氣飲了三分之一分量的咖啡。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到腹中,稍稍溫暖了我冰冷的身體。對方拿起照片一邊看一邊吃沙拉,我則失去了食欲,但為了胃袋的著想我還是吃起了蛋糕。
“紀子很喜歡你。”對方溫柔地說,似乎對女兒結交一個陌生並不反感,還為女兒因對一個人抱有極大的好感而感到滿意。
“唔。。。紀子確實挺好的。”
“自從她男朋友逝世之後,我就沒有再看到她跟其他人做朋友了。”對方的嘴唇碰了一下杯子的邊緣,便放下,繼續吃沙拉。
我雙手捧著杯子,思索紀子與她母親是如何相處的。以紀子的性格,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告訴母親,除非到了逼不得已要講出來的地步。麵對紀子的倔強,女人亦無可奈何,隻能通過其他辦法來得知女兒的動態。
在公司幹了十年了的我,深知女人在職場上的忙碌,每天都有完成不了的工作,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事情,因此我們公司有孩子的同事非常少,很多都是結了婚但沒有生孩子。在工作上已經無法忙過來了,還能有什麼時間去照顧孩子呢?就算能照顧,可能也隻是在百忙中抽出一點時間打電話給孩子問候一下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
因此我認為女人的工作忙碌是導致與紀子關係僵冷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使紀子沒有告訴我與母親關係冰冷的緣由,我亦能探究個大概。不過一個疑問浮上我的腦際,紀子的父親呢?
“很抱歉我私自找人跟蹤你們,並且還把你們偷拍下來,真的非常抱歉。”對方的語氣充滿真誠的歉意,並向我微微低頭,讓我有點一下子無法適應這種禮節。
“我能理解你這樣做的苦衷,一個母親想知道女兒的近況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很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對紀子的照顧,我替紀子有你這樣一位好友感到非常高興,同時讓作為母親的我感到非常欣慰。你知道的,紀子這個孩子身邊沒有任何朋友。”
我想把我與紀子相識的過程告訴對方,但轉念一想遂作罷。把剩下的蛋糕吃進肚中,之前的不安業已消散,心跳恢複了正常頻率。
“你注意到照片上紀子的表情嗎?”女人問。
我搖頭,表示沒有怎麼注意。
對方再次把照片放在我麵前,指著其中一張,紀子側著頭與我說話,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笑得連眼眸都眯了起來。然後女人又指向另外一張照片,紀子挽著我的手臂,目光直視前方,剛好落在鏡頭上,當然紀子絕對沒有發現自己正被人偷拍,這一張的紀子麵帶微笑,那是發自肺腑和對生活感到安心的微笑,如秋日的陽光般和煦。
我想起這張照片裏麵那天的光景,我們去了一間服裝店,紀子說想要買一套情侶裝,想要我和她都有一件與彼此一模一樣的衣服,於是我們一致選擇了一件深藍色格子的長袖衫。照片中的我倆正穿著情侶裝,因為紀子穿上去之後就不舍得脫下來,還要求我也穿上新衣服。
我看著照片中的紀子,手指不自覺地落在對方的臉上,輕輕地摩擦。對方的笑容讓我的身心充盈著溫煦,比咖啡的溫熱還要強上一百三十倍。待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而女人則以意味深長的表情看著我。不用說,我剛剛的反應全部盡收在對方的眼裏。
我立即恢複平時的模樣,裝作若無其事地喝著咖啡,但隨後發現自己這種行為很是幼稚。
“照片很好看吧?”
我“嗯”了一聲,這回我有點不敢望向對方的目光。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露出這副樣子了,不如準確地說我幾乎沒見過。紀子在我麵前從來都是板著一副麵孔,冷得都可以結冰了,除非我主動跟她說話,否則絕不會找我談話。我和她的關係就像南極的冰川,甚至還要更加嚴重,至少現在全球變暖,冰川融化的速度加快了,但我和紀子的關係卻一直以來沒有融化。”
女人平靜地講述與女兒的關係,幾乎聽不出情感的起伏。不知是否早已對此麻木,所以在講述自己與紀子關係的時候失去了帶上感情的必要。
“我這個做母親的很失敗,對吧?”對方的聲音降低了一些,增添了一絲無力感。我抿了抿嘴唇,思忖該如何回答對方的話。
店裏有兩位客人結賬離開,侍者走過去收拾好離開的客人的桌子。一對看起來像是情侶的侍者在不遠處肩並肩靠著,低聲細語地交談,女的不時捂著臉笑。
女人用叉子撥弄著沙拉裏麵的奇異果,撥弄的動作與紀子毫無二致。
“其實你也是迫不得已吧。”我咬著下唇道,“沒有哪位母親願意與女兒的關係弄得僵硬,同樣沒有哪個女兒願意板起一副冷冰冰的麵孔對著母親。造成這樣的局麵誰也不想的。”
“不過麼,話是這麼說,但歸根到底,責任始終在我身上,不關紀子的事。”女人呷了一口咖啡,舔去嘴角的咖啡漬,視線移到外麵的世界。
我注視對方的側臉,恍惚間產生了一股迷離之感,好似周圍的事物宛如裝在夢幻的氣泡,隻要稍一用力戳破這個氣泡,便會“啵”地一聲變得支離破碎,露出黑魁魁的、硬邦邦的世界。
“在我懷了紀子七個月的時候,紀子的父親忽然人間蒸發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世界上,我通過所有的方法尋找對方,但沒有半點消息,連蛛絲馬跡都沒有。”對方把垂在臉側的頭發撩到耳後,露出銀灰色的雙C黑色吊墜耳環。
我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隨後無法動彈,連開口說話都成了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對方的話揭開了我體內深處的傷口,沒有愈合的傷口仍然一頓一頓地疼,刺激著此時的我。對方依然瞧著窗外的景色,沒有留意到我的反應。
“你體會過那種感覺麼?你和你心愛的人再過不久就要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忽然“啪”地一聲,對方不見了,幸福的大門關上了,將你推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任憑你如何呼叫,對方都不會回應你,更不會回到你身邊,沒有人向你伸出援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懷著即將出生的孩子待在冷乎乎的、黑乎乎的世界,就連空氣也變成塊狀物堵在你的胸口,覺得呼吸都成為一件極其艱難的事。”
對方的語氣仍然平靜無瀾,但我卻聽出了在這種冷靜的語氣之下是對哭泣的壓抑與克製。伴隨對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我傷口傳來的痛感更上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