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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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子將鯉魚頭去腮、洗淨,剁成大塊,放入沸水鍋中焯燙一下,撈出瀝幹。我則把豆腐用清水衝洗幹淨,切成小塊。紀子的動作快速麻利,看來對方經常做這道菜。
“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鮮魚醬汁湯。”紀子道,如我所料。
“我倒是一般擅長。”
紀子往鍋中倒入適量的清水,放入白糖和采魚,擰開煤氣開關,調至中火。我弄其他菜,讓鮮魚醬汁湯交由紀子全權負責。
我們將飯菜擺在餐桌,相對而坐,紀子想起什麼似地去廚房拿出兩個玻璃杯和一瓶白蘭地,是我剛才與啤酒一起買的白蘭地,原本沒想過要今晚喝這瓶白蘭地,但既然對方想喝,那我也不給予反對。
“現在就喝,不介意吧?”紀子一邊往杯裏倒酒一邊征詢我的意見。
“你都把酒斟進杯裏了,我還有介意的餘地嗎?”我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白蘭地,因為放在冰箱的時間不長,因此沒有達到我心中想要的冰冷效果。
紀子微微一笑,拿起酒杯盯視一番,沒有喝進一滴酒,仿佛懷疑酒中是否含有毒素,然後放回桌邊,開始喝鮮魚醬汁湯。湯的味道比我自己做的更加鮮甜濃鬱,食欲被徹底勾起,我不禁一口氣喝了將近一大半。
“呐,秀楠,你不覺得我們的處境很奇妙嗎?”
我夾起一塊紫菜卷咬了一口,“確實很奇妙啊。”
“明明才認識了不到三個小時,卻像朋友一樣坐在一起吃飯。”紀子拿起一塊三明治,審視一翻之後才輕咬一口。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緣分這兩個字經我口說出便帶有幾分滑稽,畢竟我可不太相信這個東西,但我現在卻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看來今天發生的事情不禁影響了我的思緒,還影響了我說話的方式。
“你相信這個東西?”紀子將三明治的最後一層麵包放進口裏,拍掉手指的麵包屑,喝了一口醬汁湯。
“不太相信。”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紀子十指交叉放在下顎,貓兒一樣的雙眼盯著我的臉,“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自相矛盾就自相矛盾吧。”我呷了一口白蘭地,“我不介意。”
“有沒有因為和我在一起而心情變好了呢?”紀子的嘴角微微上揚,含有些許調情的意味,我不由疑惑起來,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為何要對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露出這番神情呢?
“還好吧。”我實話回答,“心情和平常單獨一人吃飯沒有太大區別。”
紀子臉上的笑意更深,不曉得她對我這個答案是否滿意,也許心裏大概在抱怨我不懂得討人歡心吧,不過這僅是我個人的猜測,至於對方是否真的這樣想,我自然一無所知。
接下來的時間裏,對方都沒有說話,我們默默地吃著晚餐。
紀子提出要在我家留宿的要求,我再次呆愣地望著對方一會兒,直到對方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我才表示同意。對方居然能提出在一個隻認識了幾個小時的陌生人家裏留宿的要求,令人不得不佩服其勇氣與膽量,到底她是真的鐵下心來打賭我不是一個不良分子,不會對其做出帶有危險性質的任何舉動,還是她根本從頭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隻是一心想要在我家睡上一晚。如果換做是其他人,紀子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盡管隻是一個認識了幾個小時的陌生人,但終究過門是客,我將房間讓給了紀子,還把睡衣和內衣借給紀子,沒想到對方看到我衣櫃的情況之後冒了一句:“你這隻秀楠呀,怕是有十年沒交男朋友了吧。”
我頓時僵住身子,要拿衣服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對方這句話如一把利刃剜去了我體內的某一塊肉,隱藏在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疼,十幾年前的往事一一快速地掠過我的腦際,我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傳來紀子的呼喊聲,少卿,眩暈感才離我而去,待我回過神來我已坐在床邊,紀子坐在旁邊,一手搭著我的肩膀。
對方的眉頭皺起,“對不起,秀楠,我貌似說了不應該說的話。”
我沒有對紀子所說的話感到生氣和憤怒,這種情緒已經失去了出現在此時的必要,隻有無限的悲哀包裹著我,我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過往的事情,我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以前的事情,原來到頭來隻是我的一廂情願,還對方一句無心的話將我所建築的防線擊潰得土崩瓦解。
“但我不是故意的。”紀子補充道,“完完全全沒有惡意。”
喉嚨幹澀得沙沙作響,體內的傷口仍在作痛,盡管痛感比當初減少了許多,但我依然感到非常不舒服,我盯著掌心,望著布滿細紋的手掌,一時間忘記了紀子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現實感逐漸地回到我的意識,對方仍然坐在我的身邊,手依然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聳動肩膀,對方便抽回手。
“真的非常對不起,秀楠。”紀子垂下眼簾,低著頭,語氣充滿歉意。
“無所謂。”我輕聲道,“隻是我個人問題而已,不關你的事,如你所說,你也不是有意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將衣櫃裏麵的另一套睡衣和內衣褲遞給紀子,“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麼看出我沒有交男朋友?”
“唔。。。”紀子撓了撓頭發,“你的內衣和內褲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我想一個有男友的女人的衣櫃是不會這樣的吧。”
“僅僅是這樣你就能判斷出來?”我不禁有點驚愕。
對方點頭,“不過也有一部分是靠直覺啦。”
我為對方的判斷與觀察深深地折服,在紀子這個年紀,我根本無法達到這種地步,難道這是紀子的天賦嗎?
“不過我的確有十幾年沒交過男朋友。”我關上衣櫃,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體內的濁氣通通排走。
紀子蠕動著嘴唇,好像要說什麼,但最後隻“嗯”了一聲,便去洗澡了。對方離開之後,我整個人癱倒在床上,方才那種悲哀再度從四麵八方如潮水般向我襲來,胸口傳來窒息感,體內深處的傷口不僅作痛,還伴隨鮮血的流出。時隔多年,我驚訝於傷口並沒有愈合,之前一直深信時間會治愈一切,原來也隻是我的一廂情願,傷口一直藏在我體內的最深處,而我卻以為它業已消失許久。
試圖強迫自己不再回想以前的記憶,可腦袋瓜全然不聽從我的指令,一幕一幕的往事浮現在我的眼前,如果閉上眼睛,畫麵則會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清晰。如果可以,我想立即入睡,進入到深層的睡眠,這樣便可以擺脫此時的痛苦,無奈睡意絲毫沒有降臨的意願,頭腦精神得很。有多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我已無從記起,也許潛意識裏每天都在想著,也許真的很久沒有再想起然後令自己產生出已經忘記這件事的存在的錯覺,其實它一直都以鮮明清晰的形象沉睡在深處,隻是我不願意去麵對罷了。
我閉上眼睛,任由痛苦的聲響敲打我的耳膜。時間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流逝,好像在觀察我備受折磨的樣子。
良久,床上傳來另一個人坐下的重量,我睜開眼睛,坐起身來,額頭早已布滿細密的汗珠,紀子從床頭櫃抽出一張紙巾幫我擦掉。
“還難受嗎?”
“可能要難受一段時間。”
由於身高差的關係,我的睡衣在紀子身上顯得有點寬大,何況紀子沒有扣上全部的紐扣,胸口露出。
“今晚我們一起睡吧。”紀子說,“看你這個樣子,一起睡會比較好。”
難道一起睡可以減少我的痛苦嗎?如果可以的話,那我真的求之不得。我沒有立即回應紀子的話,拿起睡衣走進浴室,紀子方才洗澡的香味還停留在空氣當中。不知為何,這股我每天洗澡都聞著的沐浴露與洗發水的香味此刻帶給了我某種溫情,某種柔和的溫情傳入我的體內,緊繃的神經因此放鬆了些許。
紀子坐在床上看書,床頭櫃放著一罐啤酒,見我進來便闔上書放在一邊,我上床坐在對方旁邊,雙腿曲起。台燈是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橙黃色的燈光照亮了紀子大半邊臉,淡褐色的雀斑比白天顯得更加明顯,另一邊沒有被照到的地方沒入淺淺的黑暗,讓紀子看起來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奇異的美感。汽車的引擎聲從窗外掠過,伴隨著一陣劃破夜空的笑聲。
“原來離家出走的感覺是這麼好。”紀子拿起啤酒啜了一口,然後遞過來給我,我看了一眼啤酒,又瞄了一眼紀子,接過,就著對方剛才喝的地方飲了幾口。
“所以你打算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回家?”
紀子就此歪頭思索一會兒,指尖撓著鼻梁,“不知道,也許明天就回,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回。”
“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我又飲了一口啤酒,紀子拿回去,盯著啤酒罐的標簽。
沉默降臨。
不知是否紀子不願意回答我這個問題,抑或在搜刮合適的詞句將其付諸於語言。我拿起對方合上的書,翻了幾頁,這是前幾個月在書店買的,一直放在書櫃沒有拿出來,如果不是紀子今晚拿來看,恐怕我早已忘記這本書的存在。
“受不了就離家出走唄。”紀子的回答簡潔得出乎我的意料,或許她把所有的含義濃縮在這一句話中,任由我去猜測個究竟。我不了解紀子的身世,隻知道對方的名字,所以這個中的原委我無法得知,也無法猜測,總不能憑空想象吧!那樣一來可能會與真相拉開更大的距離。
“我也是離家出走來到定安的。”
紀子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訝,臉貼在曲起的膝蓋上,對我離家出走的原因毫不掩飾表示出十足的好奇心。不過眼下我並沒有打算要將離家出走的原因告訴對方,到底隻認識了對方幾個小時,而且紀子也沒有告訴我她離家出走的理由。
“看不出來噢。”紀子道。
“我來自定中,中學畢業之後就一個人來這裏了。”我道,“說是來,不如說是逃更為準確吧。”
“逃?”紀子半眯起眼睛。
我點頭,“嗯,逃。”
“為什麼要逃呢?”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受不了就逃唄。”
紀子顯然沒有想到我會給予這般答案,就像我沒有意料到她方才所給予的回應,但她沒有追問,而是緊抿著嘴唇,不再言語。我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倆人隻管默然地喝著同一罐啤酒。坦白說,我甚少和別人共吃共喝共用一樣東西,這樣的行為在我看來帶有幾分不適合別扭之感,但與紀子共喝一罐啤酒卻沒有產生這樣的感覺,難道因為對方是陌生人才會造成這樣的情況?
“照你這麼說,今天我也是在逃呢。”大約過了十分鍾,紀子打破沉默,一字一頓地道。
對方的臉上顯出笑意,我不清楚這個笑意表示什麼意思,猜測了一番依然得不出結果,遂作罷。接下來的時間裏,紀子拿起書本繼續看,我打開手提電腦,提前完成一部分下個星期的工作。窗外的世界熱鬧無比,汽車駛過的聲音與人們活動的聲音此起彼伏,與我安靜的房間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是我第一次與別人同床共枕。”到了睡覺的時間,紀子才出聲。我倆在漆黑中麵對麵地凝視彼此,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與別人同床共枕,以前也有一段與別人同睡的日子,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發生在遠古時期的事,甚至帶有夢幻的性質。
“這是我第一次與陌生人與睡在一張床。”
“那你是喜歡呢還是討厭呢?”說著,紀子向我湊近,鼻尖幾乎碰到我的鼻尖,呼出的氣息打在我的臉上,帶著淡淡的香氣。
“無所謂。”我道,“不喜歡也不討厭。”
紀子輕笑一聲,伸手扯了扯我額前的劉海,“你這隻秀楠呀,就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嗎?”
我不再回應對方,直接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睡眠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