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難得的齊整，自三年前入山門起，婉兒便不曾見到三人一同坐在上殿的情境。一到殿門口，君瑜便鬆了握緊她的手。與她而言，隻是覺得手中一空，熱氣散盡，竟有些不舍。
    進了內堂。左手邊是天王像右手邊是長明燈……忽然想起妤師姐之前所說，婉兒的餘光不由瞟了一眼，隻覺得霎時那光華更盛了——一定還是很年輕的生命吧。她這樣想。
    “今天召集君輩子侄來此不為其他，滄州近來有妖物為患，故而想給諸弟子一個機會……想來也是修行曆練的好機會。不若就派……”
    婉兒之前的話聽了幾句。知道不是什麼好差事，看著左右站成排的師兄弟妹們都一臉嚴肅，心裏想著——切莫派自己去才好，聽到此處，身體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誰知……
    “君婉，你是主動請纓嘍？”掌教麵露悅色，沒想到小輩之中還有如此有膽識的弟子。做掌教的他自然欣慰。
    “啊？不是，我——”婉兒擺擺手，無助地看了一眼座旁的師尊和另一旁的白衣男人。目光如刀，驚得她迅速低下了頭“摒奸除惡本就是仙門重任，弟子不過詳略盡一份綿力。”說得言不由衷，她真心想抽上自己幾巴掌。
    “既然如此，理當我與婉兒走一遭……”點上的藍衣男子不緩不急第一句。
    師尊！婉兒心裏心潮翻湧感慨萬千果然還是師傅最疼徒弟了。師者父母心啊！
    “不過——”男人拉長了一個聲調“我不日有一樁要事要去不如，請師叔代勞吧。”聲音中正平緩，卻不容人拒絕。婉兒一時無力——求那個冰塊師叔祖還不如求自己想來他是萬萬不會答應的。正在慶幸中，隻聽得對方說了一個“好”字……好？沒有拒絕？反而爽快地答應了？婉兒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今天大家都特別反常，真的是，特別反常。目光一側，正撞上左側一男子的目光。
    “師尊。”她快走了兩步，趕上了前麵的男人“不去不成嗎？”
    “為什麼不去？你不是主動要去的嗎？”
    “我——我隻是不覺退了一步。”
    “那你怪誰？誰讓那麼多人都沒動，你偏動的？”
    “師尊要我自己去？”她有些急了。“我學藝不精！”
    “我身體不適！”
    ……
    “我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想不到其他的借口所幸一下蹲到一旁，不再說話。
    “不是有你師叔祖和你一起？他道法高深。區區一個妖物作祟，自然不在話下。”
    “那便讓他一個人去，為何還要拉上我去送死？”婉兒頂了一句，隨後又抱膝坐在了地上。
    男人歎了口氣，將手遞給她“地上涼，又是晚上。莫要著涼。”婉兒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使性子也不過如此，況且確實腹部違和，也想快些回去休息。便將手遞了過去。
    “徒兒手好涼。”男人將她拉到懷裏，一手覆在額前。“病了？”婉兒搖搖頭。“無礙。”男人沒有說話，渡了些真氣過去，卻果真起了些作用。
    “本門中，人人都有劍，人人都能習劍，為何我沒有劍？”男人低下頭看了她一眼“若不想去，為師便去和掌教說，隻說你身體不適。”婉兒聞言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不勞師尊掛心。此番必定摒惡除奸給您老人家長臉。”
    “婉兒！”男人看著她的背影，低喝了一聲，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又急又氣。可女孩兒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送行的那天，陸伯禽並沒有來，聽其他弟子說，他前夜便起程了明玉堂。對於這樣的結果，婉兒也並不感到意外。他們一雙師徒，本就天生宿敵。送與不送，又有什麼差別。那些小童子見她有機會下山都羨慕不已，隻有從宋君瑜的眼中，她才能看到幾分擔心。推說是掌教掛心，一路送她到山腳下，卻一副始終不想離去的樣子。
    “別送了，就你這種送法，我便是十年八載也到不了滄州啊。”婉兒說笑著，心裏卻不是滋味。
    “此番雖說是平常，但我隻擔心你的安危。不知激戰起來，師叔祖是否能保你周全。”
    “不是說他道法深厚嗎？”君瑜聞言點了點頭。
    “那就不用擔心了。”婉兒深吸了口氣“不過，我若有不測……也請在玄華殿為我點一盞長明燈。”在宋君瑜聽來這便不是好兆頭，卻強擠出些笑意，食指扣起，敲在她的額頭上“小丫頭，胡說些什麼？就算為你點一盞長明燈，也是你師父來，輪不到我的……除非……”
    “除非什麼？”婉兒剛想說依她師父的性格不吹燈拔蠟燭便是好的了。
    “除非你嫁給我！”婉兒臉一紅，正要發作隻聽不遠處的男人咳了一聲“該上路了。”白衣尊者似乎已經在一旁看了他們許久了。卻偏在這樣重要的關頭來打斷。宋君瑜上前拱手做了個揖。在長者麵前即便他再頑皮也是萬不敢放肆的。“君瑜便送到此處了。請師叔祖保重……”保重一話出口時，他不由看了一旁的婉兒一眼。
    白衣男人示意婉兒站到他身邊，術咒出口，雲霧繚繞。二人身影，漸漸隱沒在雲霧之後了……
    騰雲駕霧，所幸婉兒之前偷學了卷中秘術。因此兩人並肩而行她並沒任何不適，反而也能呼風禦雲助對方一臂之力。
    “更希望和你師父出來？”對方終於先開口了。
    “還是和你出來的好。”婉兒笑了“若在他麵前顯露仙法。我豈不是自尋死路？”眉眼中意思狡黠閃過，男人轉過頭去，避諱著她的眼睛。
    “我一直在想。月奴是誰……和我很像？像到——你要這般袒護？”三年相處下來，婉兒受他指點。早已沒了那份畏懼敬重。反正對方也隻是討厭自己。反之自己，也從沒喜歡過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對方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你搖頭歎氣的模樣，很像我師尊。好像人生中太多的無可奈何，都被你們搖頭搖到斷了，卻不知，真正應該搖頭歎氣的，是我才對。”
    “此次要去除妖。你對妖物有何理解？”
    “不知。沒聽師尊提過。這三年間，我都一心修法隨緣，忙得很。這些事情一概不知。可是竟然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本門屬於劍仙派，人人都要持劍。師尊的佩劍弗胥。我是見過的。掌教的佩劍是南陵……恐怕九華之中，不用劍的，便隻有你與我兩個人了。”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直呼我為‘你’的？”
    “……不是很早就這麼叫了嗎？三十來歲的人，大我也不過一旬，喚一個祖字，我叫得實在別扭。”
    “劍中本就藏有戾氣，就好像人本亦正亦邪。劍若用得對，便是鋤強扶弱，普度眾生，若用得不對，便是為禍人間，難以自製。就好像人一念為仙，一念成魔……”
    “人也能成魔？”婉兒眼睛一亮。“那我何來修仙這樣麻煩？成魔不是更好？”
    “胡說！”男子劍眉一簇，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幹什麼？”右肩上有些難以名狀的痛楚傳遞了過來，這是從三年前的懷抱以後又一次的身體接觸。卻是這樣令人厭惡。意識到情況，男人立刻抽回了手。
    “等下入了滄州城，我們先去打探一番虛實。找個地方落腳。”
    “這樣甚好！”婉兒撫掌“等下順便去酒樓茶肆，吃點瓜果小點。”她忽然猶豫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不過師叔祖，你是不是，也該換身裝扮。或者，咱們換換稱呼？這樣是不是太引人注意了？”言罷，她素手一點，障眼變化之法，男人身上的白衣瞬間變成了錦衣華服。自己身上的粗麻布衣也變成了鵝黃雪緞。男人雖已年逾而立，但相貌堂堂偏就幾分貴氣。“這樣您老人家便有了幾分俗氣和人氣，少了仙氣也方便行事了吧？”這障眼之法自然是她從古卷上偷學來的。雖然還欠些火候，不能改容易貌，但做到這般卻不是難事。見男人沒有反對婉兒更加大膽了“那，師叔祖便叫我婉兒，我便叫你夫君如何？”男人愣了一下。她卻好像偏愛看他出醜似地，不由笑了。“便應該叫你師父來的。叫我純陽吧。”他聲音低沉，難得的動容又恢複了嚴肅。見他也不笑了，婉兒也不敢再生玩樂之心。隻得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旁。心裏默念著……純陽，純陽……莫不是，他的名諱？
    正在思索間，不由察覺對方已經將雲端降下，她遂鼓之風咒，助其落下。“看來禦風駕雲之術你已全然掌握。”男人點了點頭。
    “師叔……純陽。”話到嘴邊，她又改了稱呼。極目遠眺，不遠處便是滄州城郭。城門下人口頗多，不過似乎都是出城的人，個個神情恍惚如逃命一般。
    “純陽。”她又喚了一聲。卻沒注意到對方似被觸動了一半，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半分。
    “師叔……祖？”她壯著膽子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放回過神來看她。“師叔祖察覺了什麼？”
    “是狐妖。”
    “狐？”婉兒回頭，即靈力於目，卻不得窺探之法。隻得收了法術，自覺有些虛耗真元。“恕婉兒法術不濟，不能虧得萬分之一。”她頓了頓“難道，狐妖很難應對？”她不是懷疑這位師叔祖的能力。好歹也有瑜師兄和師尊給她吃的定心丸——什麼百歲人魔道法高深之類的……不過，除了平日動動嘴皮的指點一二，確實沒見他用過什麼法術。若這狐妖真是千年妖精什麼的兩個人豈不是還不夠人家一頓飯的？想到這兒她不由一個寒噤。
    “冤家路窄。”男人一揮衣袖，先行隱遁了身影。消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