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晉陽【二】
    謝逸是請了病假悄悄出門的，回去自然也不敢聲張，就在他回去的當天朝中出了一件“怪事”。
    永嘉十二年八月十五，中秋，大魏的皇宮裏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封爵多年從未出現在人前的長樂郡公直上金殿為皇帝祝壽，並獻上了十分貴重的壽禮。
    且說說這由皇帝陛下親自下旨封賞的青年俊彥長樂郡公孟澤，封了數年都不曾在晉陽露過麵，隻偶爾托人帶些海外的珍稀之物入宮獻寶，群臣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可現在這個人由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親迎入宮，端端正正地立在裕德側殿中，且年輕的有些不像話。
    殿中隻有幾個身居要職的大臣，皇帝有意先讓這青年在大臣麵前留下個好印象，故今日來此的都是各省重臣。
    身著一襲青藍色長袍、還是江湖人打扮的青年向幾位大人行過禮，然後微微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地麵，緊抿的唇角一側略略勾起，帶著一些莫名的薄良笑意，看不出半點的拘謹，倒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任由旁人揣測。
    皇帝看向他，溫和的語氣中竟還帶有幾分慈愛，“朕年年傳你來晉州，你年年沒空，今年不叫旁人帶禮，親自入宮，可是想通了？”
    孟澤抬頭淺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陛下前方的玉階上，未有絲毫逾矩，“臣才疏學淺，當不得陛下盛情，如今好不容易尋了一份稍微拿得出手的禮物就巴巴的跑來獻給陛下，還請陛下不要嫌棄才好。”
    皇帝吩咐身邊的一個小內侍下去拿上禮物，不料孟澤輕輕搖了搖頭，接著俯身打開了腳畔黑漆木盒的蓋子，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眾臣紛紛以袖掩住口鼻，年老的那位險些暈了過去。
    孟澤才緩緩合上蓋子，“這是徐海的人頭，微臣正好在西突厥結交了幾個朋友，陛下滿意否？”
    “大膽！陛下聖壽，你竟敢進獻如此不祥之物！該當何罪！”陛下還未開口就已經有臣子嗬斥。
    孟澤不置可否，隻是挑了挑眉，他一直很是不理解，以這位的火爆脾氣究竟是怎麼混到今天這個位置的。
    左右丞相今天隻來了一位，謝家那位據說是病著，請了長假，王丞相這會兒氣定神閑地在一邊坐著，好像他真是來看看長樂郡公是不是真有這麼個人一樣。
    皇帝對嗬斥孟澤的那位大人擺了擺手，然後微笑著點頭，“這麼好的機會放在眼前，你若再推辭，朕可真要懷疑是否是朕從政失德，才讓人才外流。”
    陛下都這樣說了，算是給足了孟澤麵子，孟澤再不接著就未免不識抬舉，“臣遵旨。”
    “胡卿。”
    被點到名字的尚書輔卿胡明懿應聲出列，“臣在。”
    “堂部有什麼合適的職位？”
    “陛下，祠部尚有空缺。”祠部侍郎，從三品，位列堂部，安閑且油水富足，是個好職位。
    陛下臉色頓時黑了。
    昨日大朝會上陛下就已經暗示過要在六部尚書裏給他看重的長樂郡公一個位子，最好是吏部或者都官部，眾臣既沒答應也沒反對，陛下就當他們默認了，誰知這會兒被人釜底抽薪。
    大魏的陛下素有仁德寬厚之名，可他再怎麼仁德寬厚，那也是踏著別人的屍骨登上皇位，與群臣周旋三十載的老皇帝，哪能由著他們欺負。
    “幾日前吏部不是說劉固安回鄉丁憂中書一職無人接替嗎？怎的這會兒不提了？”
    胡明懿忙道：“吏部提的中書令備選之人，丞相已經上了奏疏。”
    “朕這幾日有些乏，還沒看過。”陛下扶額，似乎有些疲憊。
    “可……”
    不等他說出口，陛下依舊溫和仁慈揮了揮手，“那就不必再議了，直接擬旨就是。倒是十分委屈孟卿了。”
    “臣不委屈。”孟澤依舊帶著淡淡的笑。
    到底看沒看過，陛下既然說話了，胡明懿也隻能將此事當了真，自然，也不由得他不當真。
    黃鍾引著孟澤出宮，笑看著眼前俊逸瀟灑笑容溫潤的男子，“內臣常聽陛下提起大人，料想大人該是怎樣的神韻，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
    孟澤謙虛道：“是陛下過獎了，臣不過一介山野村夫，得陛下厚愛實在惶恐。”
    黃鍾不經意間回頭一看，丞相王繼業正在他們後頭不遠處走著，連忙給孟澤引見，“中書令，這位是王丞相。”
    “下官見過丞相。”孟澤規規矩矩地給老丞相行了個禮。
    須發花白的王丞相雙手把他扶住，不讓他彎下腰，“老夫聽陛下說起你的時候還以為不小了呢，卻不料這樣年輕。”
    “下官生於鄉野，日後若有不當之處還望丞相多多提點。”孟澤可不敢讓他扶，連忙改為雙手扶著王繼業。
    “初入朝堂多跟諸位大人學著點，老夫覺著你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也難怪陛下重用你，陛下給你這個官職我是沒有疑議的，可下麵人心裏難免不順，你要多多擔待著，別同他們一般計較。”王繼業一邊由孟澤扶著往外走一邊語重心長說道。
    黃鍾聽著這話暗暗點頭，不愧是多年的老狐狸，這話聽著誰都順耳。
    孟澤很是上道，一一應了。
    “老夫聽著你說話像是帶著些吳語，家住哪裏，家裏還有些什麼人？”王繼業關懷道。
    孟澤略一遲疑，“孟澤是元州人，家中惟一幼子。”
    王繼業見他隱瞞也沒說什麼，隻是笑道：“遠來不易，可有安頓的地方？若是沒有可要記得去內坊報備。”
    孟澤笑道：“多謝丞相，下官有住處。”
    說著很快就到了正德門，孟澤請黃鍾回去，自己把丞相送到王家的馬車上便獨自從甬道悠然離去。
    孟澤的背影越走越遠，長長的影子落在空曠的宮門口的石板上，看了眼秋雨過後熟悉又陌生的國都晉陽，微微垂眸。
    十三年，孤回來了。
    身後不遠的宮門處，黃鍾目送著孟澤的身影遠去，臉上的笑意未有半分消逝，竟像是印刻在那張臉上了一般。
    “仲翁？”黃鍾正兀自發著愣，背後傳來的女聲生生把他從沉思中剝離出來。
    黃鍾微僵，帶笑轉過身去，“近來公主可有十日不回宮了。”
    麵前的女子端坐在八名內侍抬的行輦上，一隻手扶著朱漆轎輦，身穿玫紅色宮裝，頭上斜插三支紫玉鳳簪，額前墜著金色飛鳳步搖，梳著時下貴族女子最為流行的盤雲髻，這是陛下的第四個公主，太子嫡親的妹妹，長寧公主，唯一一個皇後所出的嫡公主。眉目間略略帶著些淺淺的笑意，燦如桃李，豔若玫瑰，若說這容貌像極了皇後，卻隱隱有那麼幾分太子的英氣，朱唇輕啟，“就算我同駙馬置氣，父皇偏幫駙馬說話，本宮也斷斷不敢傷父皇的心。仲翁你方才在看什麼呢？”
    “陛下今日召見了長樂郡公。”黃鍾笑道，“公主早前十分好奇，以後就可以經常見到他了。”
    “哦？這麼說來，他是答應留用了？”長寧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空曠的宮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