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米傳 第五十六章 夢裏夢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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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我經曆了由崩潰,到憤怒,再到終日的鬱鬱寡歡的過程。最後,關於思齊和她的一切沉澱進我的性格裏,化作了心口的一顆朱砂痣。盡管紅得耀眼,可是坐落在胸口,你若不低頭凝望,它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是的,兩年之後,我淡忘了顧思齊。
那個我曾經說過非她不娶的女孩,那個為我在假期裏看完張愛玲全集的女孩,那個平凡但卻溫婉的女人,被我忘記了。隻留下手機裏笑容滿麵的舊照片和無數條兩年前的短信記錄,在某個午夜夢回的時候提醒我,她曾經幾乎占據了我的整個內心。
兩年之後的今天,方齊和秦可正在手忙腳亂地籌備他們的婚禮,其實他們已經領證一年多了。正當我高高興興地準備當伴郎的時候,我的大姨丈卻在一個安靜的夜裏決定放棄他的今生今世,他陷入了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沉睡。
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我居然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而當時我正在福州。我給大姨打電話,想要問問姨丈的情況。
電話中大姨顯得很高興,她從沒對人這麼殷勤過,細致地回答我的每一個,禮貌地祝福方齊秦可,可是突兀的笑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聽得我毛骨悚然。
“姨丈怎麼樣了?”我說:“參加完我同學的婚禮,我就回去看看他。”
“還是那樣,整天躺在床上,話都不說一句,不過氣色挺好。”
“我能和他說幾句話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你姨丈他現在說不了話。”
“我知道,我說話,他聽就行,嗡嗡兩聲也好。”
“算了吧,”她無奈地一笑:“他今天睡得有點晚,改天吧。”
我感到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那好吧。”
我掛斷電話,立馬打車到剴賓那裏。
我像個穿西裝的劫匪一樣破門而入。
“剴賓,”我說:“咱們馬上回家去,趕緊地。”
他一臉茫然。
“我剛剛和你媽打過電話,”我說:“我覺得出事了。”
他馬上就明白了。而接下來的事情也證明了,我這種莫名的直覺是正確的。
三個時辰後,我和剴賓敲開了大姨家的門。
她帶著笑迎接我和剴賓。屋子裏窗明幾淨,地板被打掃地幹幹淨淨,大門洞開,陽光明晃晃地灑在大堂裏。
“坐,”她招呼我們坐下,仿佛並沒意識到來的人是我和剴賓,她根本不需要像招待客人一樣。
“媽,”剴賓忍不住了:“我爸呢?”
“屋子裏睡覺呢,”她一邊倒水,一邊說:“你就別去打擾他了。”
我看看手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
剴賓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對他笑得毫無保留的大姨。他皺緊了眉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果斷走過去推開臥室的門。
剴賓呆立在門口,我也走了過去,一陣令人作嘔的異味闖入我的鼻子,我不由捂住了鼻子。
我看到姨丈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嘴角微張,臉色是一片蒼白。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大姨驚慌地放下手中的杯子走過來,開水濺了出來。“你們開門做什麼,他正在睡覺呢。”
大姨擠開我們走了進去,她仿佛聞不到這股異味。走過去要幫姨丈蓋被子,可是剴賓一把抓住了她。
“媽,你醒醒,”剴賓說:“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了……”大姨睜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然後淚水慢慢地從她憔悴的臉上滑落。
然後,我經曆了人生中的第二場葬禮。
記得爺爺的去世的時候,我上小學,正坐在課堂裏聽課,雖然已經是早上的最後一節課,可堂哥還是特地跑來學校把我接了出來。當他站在教室外麵和老師解釋的時候,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我低下頭,從容不迫地收拾著書包,跟著堂哥一起來到這些天幾乎是每天都要來的祖祠。按照規矩,家族中的老人在即將壽終正寢的時候,都要被送到祖祠。
而就在昨晚,深夜裏我被奶奶喊醒,因為爺爺突然變得精神,可以微弱地說幾句話了。
四合院式的祖祠裏燈火通明,爸爸正守在爺爺榻前。
我被帶到爺爺身旁,有經驗的老人在旁邊竊竊私語,稱之為回光返照。
爸爸趴在爺爺耳邊說道:“這是你孫子,子米。”
爺爺點了點頭,發出似有若無的聲音。
而現在,隻隔了十個時辰,所有人就都被聚集在了這裏。我被吩咐去燒紙錢,燒銀元。年幼的我隻是覺得發生了件大事,生來病死,陰陽兩隔所帶來的沉痛還並沒有在我腦中形成概念,可是看著所有人哀戚的臉,我也不禁黯然。
直到抱著爺爺的遺照走上灰白的靈車,來到宮殿似的殯儀館的時候,我驚慌地發現,自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再也觸摸不到他那花白的胡子,再也不能坐在他修長的小腿上滑滑梯了。
我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關於生與死的事情,即便是發生在年幼無知的童年,回想起來,那些畫麵仍然曆曆在目。我永遠都忘不掉,那個爺爺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的夜晚,父親抱起瘦骨如柴的爺爺奔向祖祠的背影。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鄰居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永遠也忘不掉,葬禮結束之後,一家人疲倦地癱倒在椅子上,然後父親如釋重負地一笑,接著,大家都輕輕地笑著。我至今不明白,那種笑容意味著什麼?
而如今,有一場葬禮又將開始了。
由於大姨的精神一直都恍恍惚惚的,我和剴賓又欠缺經驗,所以,幾乎是小姨一人操辦了整個葬禮--儀仗隊、壽衣、棺木,還有骨灰盒。她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忙得不亦樂乎,甚至在購買骨灰盒的時候,她居然習慣性地和店主討價還價。
葬禮辦到第二天的時候,我意外地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長凳上,神情黯淡。
我走過去,“小姨,你怎麼了?”我問。
她看到我,眼睛突然恢複了神采:“你說,要是小貞知道你姨丈去世了,會不會回來?”
“您告訴她了?”
“沒有,”她說:“我隻是有這個想法。”
“我也不知道,”我說:“但是小貞和姨丈感情不是很好,葬禮也快結束了,她現在回來也來不及了。”
“那你說,”她幽幽地說,“要是我死了,她會回來嗎?”
我的心髒像是被人抓了一下,一陣緊縮。“小姨,”我說:“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她意識到我誤會了:“我想騙騙小貞,叫她回來,她一個人在外麵,這麼下去,我真的得給擔心死了。”
“這樣啊,”我驚魂未定:“您能不能別說話隻說半句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那你說我告不告訴她?”
“說姨丈的事情就行了,”我說:“您可千萬別騙她說你的事了,您難道沒看見,剛剛這麼一說,我都快給嚇死了,更何況小貞。”
然後,我們就把姨丈去世的消息告訴小貞,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收到,總之,她並沒有回來。這三年來,隻有到除夕夜,她才會發來簡短的一句話,報以平安,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麼樣了。還有她現在的生活,她的一切,這一直是小姨的淚點。
剴賓這幾天比以往更加寡言少語。他和姨丈間稀薄的親情在死亡的襯托下突然變得厚重,站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回顧這一切,他似乎發現自己還是有很多話想要對姨丈訴說的。於是他單膝跪地,不停地燒著紙錢。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動,他望著這一爐火焰,像是要望破生死。
我走近他。
“我曾經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子。可是現在,”他說:“原來,在死亡麵前,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節哀。”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
“真是出乎意料,”他說:“我一直咒著他趕緊死,現在他真的死了,我卻需要別人來安慰我節哀順變。”
“這一路過來你們都不容易,你有你的痛,他也有他的苦,”我說:“可是,既然父子一場,那就是緣分。”
“為這緣分,”他把夾在指間的紙錢丟進火爐:“我得給你多燒點兒錢花。”
他突然神經質地一笑:“也不知道冥幣的彙率是多少,這樣吧,要是不夠花了,你就托夢給我。”
這之後的許多個夜裏,睡覺成為一道難題困擾著我。恍惚間,我錯覺僅僅是在一夜之間,思齊突然消失不見了,姨丈又離我們而去。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敢相信兩年的時光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流逝了。
每當夢境降臨的時候,我喘著氣從夢中驚醒,總是分不清夢裏夢外,仿佛這一切隻是一場駭人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