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夜自那日去了將軍府後，就成了蕭家的常客。
    蕭老爺子常年駐守西北大軍，這次蕭君湛回京，他並沒有一道回來。隻說待明年聖上賜婚旨意下達之時，自會回家。是故將軍府中常年居住的隻有蕭君湛的母親以及一班下人。
    蕭君湛對於父親這樣的回答已是習以為常了。自記事起，父母之間似乎一直處於“相敬如冰”的狀態，幾年才見到一麵。難得相處的時間，也是自顧自的，多數隻有在吃飯之時才湊到一塊兒，然後依舊沉默，相顧無言。
    蕭君湛可以說擁有一個十分孤獨的童年。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專注禮佛，他隻能一個人窩在將軍府內，或習武，或看兵法，無聊的時候，甚至看著藍天都能認真看上幾個時辰，也不知小小的腦袋瓜裏在琢磨些什麼。小時候的君湛不免因此覺得幾分委屈，幾分傷心。
    四歲那年，他一個人在府裏悶得慌，便趁管家不注意，偷溜了出去，結果玩兒到後來找不到回家的路。是一個好心的叔叔收留了他。
    他記得那個叔叔的家略有些破舊，過著他這樣錦衣玉食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貧窮生活。但是那一日，當他將他帶回家，迎接他們的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婦人。雖沒有金釵珠玉，錦衣華服，但那恬淡的笑容、溫柔的聲音一下子就讓蕭君湛覺得溫暖極了。他們家中還有一個小女孩，和他一般年紀。他看著叔叔抱起她，親親她紅撲撲的臉蛋。那位夫人則給他們做了可口的飯菜，給他和小女孩兒講好聽的故事。
    他覺得歡喜，家，就應該是這般模樣，溫馨寧靜，相親相愛。
    後來，他還是被老管家領了回去，免不了受些責罰。但那一夜的場景，卻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裏，讓他在後來無數個寂寞夜晚靜靜回憶，想起自己也曾被陌生人這樣溫柔對待。
    久而久之，蕭君湛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練武，一個人看書……無論幹什麼，都是一個人。整座將軍府也變得愈來愈安靜。有時候，他甚至會想，這就像一個巨大的牢籠，讓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中過著被束縛的生活，無聲無息，又不得解脫。
    而淩夜的到來，似乎為沉悶的將軍府帶來了一些變化。他本就是一個性子活潑的人，極為善良熱情，又沒什麼嚴重的等級觀念。在將軍府閑逛的時候，一下子“這位姐姐”，一下子又是“這位伯伯”……甜甜的聲音配上那張嬌俏的臉龐，直把眾人哄得眉開眼笑，喜歡極了這位毫無架子的小公子。他偶爾也會帶些糕點過來，除了獨留給蕭君湛的那一份，其餘的，遇上誰就隨手分上幾個，往往到了最後都是供不應求。
    蕭君湛就笑他說幹脆留在將軍府當家吧。淩夜低下頭，紅了臉，盡管知道他話中並無深意，可是陷入單戀的人呢，總會“自作多情”地想出些不同的意味兒來，然後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悅。蕭君湛不知他在想些什麼，隻覺得這個弟弟容易害羞了些，若是放到別人身上，這性情可能會略顯怪異，但是他卻無端地讓人覺得可愛，想要好好疼惜這個稚嫩單純的孩子。
    這一日，淩夜依舊興高采烈地來找蕭君湛，剛到門口，便有相熟的下人笑嘻嘻地上來打招呼：“小公子，又來找我家少爺呢。”
    “嗯。蕭大哥沒有出門吧？”
    “那倒沒有。不過今兒個老爺生辰，估計少爺陪著夫人在佛堂祈福呢。”
    “哦，那我去書房等他。這是我新做的蓮子糕，你嚐嚐味道。”
    “哎呦，小公子每次來都帶些吃的，奴才們可真是有口福。謝謝小公子了。”說罷接下蓮子糕，看著淩夜高高興興地進了內院。
    淩夜進到內院，又和其他人說說笑笑了一番，才進了書房。
    關於蕭君湛的父親和母親，淩夜曾在逐邊城接觸過蕭老爺子，年近半百，沉默寡言，臉上發間盡是歲月刻上的痕跡，但是嘴角總是掛著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給人一種曆經風霜的滄桑之感，總體而言，還是一位親切的長輩。至於蕭夫人，這幾日，淩夜隻在剛來的那一日拜訪過一次，該怎麼描述呢？就如同林間隱士一般，不為物喜，不問世事，看破一切，放下所有。被她無波無讕的眼睛一瞧，不知為何，竟讓淩夜覺得有幾分畏懼，所以幹脆斷了攀談的念想。
    是以，聽說蕭君湛在佛堂陪伴蕭夫人，淩夜也就乖乖地不去打擾。當然，好動的他不可能會安安靜靜地就待在書房。這不，無所事事的他便在書房裏隨意翻閱起來。
    蕭君湛的藏書以地理、曆史、兵法為主，夾雜各類風俗風情、雜記小說。淩夜對前者的題材不是非常感興趣，但因為蕭君湛的緣故，竟也看得有幾分滋味。一邊想象他平時看書的模樣，或皺眉，或淺笑，一邊又仔細看著他在書上做的標記，從稚嫩的痕跡到剛勁有力的筆法，或是短短幾字，又或是長長幾段。淩夜雖有些看不明白，但也不自覺地微微一笑。
    翻翻揀揀之後便自然而然地走到書桌前，拂過懸掛在筆架上的各種毛筆，又整了整散落在桌子上的宣紙，隨後，抽出放置在畫缸裏的畫卷。
    山水鳥獸，花草魚蝦……都像是興至而作，隨意用筆墨鋪染。雖不是十分精致，但卻顯出慵懶閑散的逍遙意味兒來，淩夜見了甚是歡喜。然而，下一刻，他嘴角的笑容卻凝固起來。
    那是唯一的一幅人物畫。
    畫上一個白衣女子站在潭水邊，似是剛下過雨，她的發上還沾著幾點水滴，襯得女子明眸善睞，弱質纖纖。她手中還拿著一朵花，狀似繁星，甚是好看。
    女子亭亭玉立，淺淺而笑。人麵、花朵相互映襯，不知是人比花嬌，還是花比人豔。
    不似其他畫卷的隨意，這幅畫顯然是花了心思的。無論是女子的姿態，還是細微的表情，都刻畫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圖畫的右上角還題了幾個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看便知是蕭君湛的手筆，飽含溫柔，又潛藏愛慕。
    淩夜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失落感湧上胸腔，讓他竟然有哭的衝動。
    那是他一直喜歡著的人呢，像一件無法訴說的心事，靜靜地安放在身體裏的某個角落，卻唯獨忘了蕭君湛可能早已心有所屬。所以當現實毫無遮攔地向他襲來時，他才會覺得難過異常。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出了府，過了一段路，才將憋了許久的眼淚傾瀉而下。
    “啪嗒啪嗒”雨水和著節奏落下。他呆呆地佇立在雨幕中，不知所措。突然，一頂紙傘穩穩當當地架起在她頭頂。他驚喜地轉頭，又失望地回過頭。
    “小姐，你怎麼站在這兒淋雨？！”
    “小姐，你身子骨弱，使不得啊！”
    ……
    原來是一直候在不遠處的下人們紛紛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表達焦急的心情。
    可淩夜隻覺得雙耳似塞了什麼，將他與現實隔離開來，隻聽到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好吵！
    他推開周圍的人，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心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