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 同心簪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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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風,拂盡平生。如故繁花,塵中新芽。輕顰淺笑,歲月悠長。
世人眼中的天人,大抵如此了。
自古皆有天人犯事兒遭罰被貶,誰想見,還有人因摔碎個帝君欽賜的雕花琉璃碗,便被貶落凡間。
這個倒黴透頂的孩子,可不就是少年自己。
少年想著,大歎一聲,順便抽噎幾下,幹脆哇嗚幹嚎,蹲下就不起來。
正要一篙起航的船家愣了愣,船上滿座客人爭相探頭議論。
周身無人,少年麵如冠玉,一身布衣,自顧哭嚎,哭帶了勁,還真憋出幾滴淚來。
船客有瞧他可憐的,有道哪兒來的瘋子的,有喊別管了開船的,船家正犯難,船艙裏邁出個中年漢子,滿麵滄桑,下船道一句你們先走,步向少年。
眾人如釋重負,船家趕緊起航。
互不相識,漢子扶了少年詢問,少年支吾道不出所以,未多時,岸上一頭傳來得得人馬聲,漢子暗叫不好,正要避禍,又自行囊裏取出大半個燒餅塞給少年,才匆匆朝另一頭跑遠。
少年瞧了眼燒餅,再瞧一眼漢子背影,微笑了。
人馬聲近,數名大漢氣勢洶洶,趕至渡口,詢問少年,可曾見著一名滄桑中年人,少年滿麵犯難,道一句不知你們指的哪個,航船方開,滿座客人,倒是有好幾個相似的。
看著一隊人馬追著航船疾馳而去,少年回頭。
冬盡春初,一江破敗茅蒿,亦似在見著華衣小公子之時,簌簌開作滿岸錦繡繁花。
少年長得好,小公子長得更好,眨眨眼睛問少年,你與那大叔可相識?
少年道,不相識。你怎不隨他們去抓人?
小公子笑道,閑遊路過,與他們不是一路人。遠遠瞧見經過而已。
少年一愣,大笑,敘說那中年人實是生活所迫,盜了主家值錢物什當了買藥,打算日後賺錢贖回,不料被主家發現,才連夜逃離。心地不壞,這不,逃命關口,還留下來安慰少年,塞了半個燒餅,換得少年隨口一救。
小公子感慨,可不即是因果報償。可這年頭,善心得善報的,能有幾人幾事。
兩人年紀相近,不知為何分外投緣,各自無事,幹脆回了小公子府邸。公子父母好客,留少年閑住閑聊。
小公子心知少年該是故意守在渡口假哭,為那中年漢子渡劫,年紀雖小,絕非常人,探問起來。少年笑得更歡,也不隱瞞,道是受命家師,要多行善多積德,才能重回天上。繼而又道師父告知他本為天人,摔破個碗被踢下界雲雲,師父年紀不大,厲害不已,會瞧人十世前塵雲雲,聽得小公子唏噓不已。
少年亦知小公子心頭有事,否則為何舍下錦衣玉食,跑去郊外獨自遊蕩,問將起來。小公子愁眉苦笑,道是害了相思病吧。
原是城中最大的酒樓裏有個年輕姑娘,算不得絕美,然清秀溫文,直似大家出身,叫小公子一見傾心。跑得勤了,父母疑心,多派了家丁跟著。
姑娘雖非身在青樓,到底不好聽,小公子不敢向父母提起,亦不敢多見姑娘,便遠甩家丁,往郊外胡亂地走。
少年眼珠一轉,嚷著要見美娘子。小公子無法,心中亦相思,天色漸晚,時辰正好,拉了少年偷溜出門。
及至酒樓,人聲鼎沸,姑娘綠衣粉裙,頭戴新蕊,款款而舞,清麗脫俗。
見小公子在座,姑娘忽撲扇了眼,微紅了頰,嬌羞一笑。
少年看向小公子,不懷好意,小公子卻咬了咬唇,袖間微攏,對著少年鄭重道,今日方見,便有一事相托。
說著,將掌心一物交托少年。
銀中泛金,素簪一支。
單珠嵌飾,雲卷之態,流光溢彩,絕非凡品。
少年被那大顆不知什麼珠子眩花了眼,一時竟看不出簪身是何金屬所製,應著小公子催促,疾奔後台,追著一舞既畢的姑娘,道是某某所托,送上素簪。
姑娘大喜,珍重接了,道謝。
少年回座,與小公子一道邁出酒樓,小公子才道明,素簪是打小就帶在身邊的,家裏財貨多,家人也記不清自哪兒得來,隻他認定是祖輩傳下的寶貝,要贈與正夫人的定情信物。
少年一聽,大為跳腳,連連說教。小公子埋頭聽著,也不答話,隻最後一句道,饞涎她的人太多,我怕來不及了。
兩人正走遠,未曾見著身後酒樓大門,邁入新客。
兩名青年,身量頎長,氣宇不凡,未及落座,聽見滿場掌聲。
小二笑臉迎上,順著青年目光道,台上姑娘,跳舞真是好看,應了賓客呼聲上台謝幕,這便要回去了。
前頭青年所見,正是姑娘轉身背影。
綠衣粉裙,頭戴新蕊。
新蕊之下,多了一支卷雲素簪。
青年目光一震,驚喜非常,啊了一聲。
身邊同伴不知所以。
青年看向同伴,依舊沉靜,隻輕道,就是她了。
少年是真心想幫小公子成就這段姻緣。口上說為積功德,心裏卻明白,為的是小公子身上莫名熟悉的高潔之氣。似是回到久遠之前,同在天上。
兩人同榻聊了一宿,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一睜眼,外頭小廝來報,道是有位得道高人求見小公子。
小公子疑惑,少年聽著小廝形容,掐指一算,呼了一聲道,莫不是我師父尋我來了。
初見道人,小公子驚歎不已。聽少年說過師父年紀不大,卻原是比尋常富家公子更年輕倜儻,素衣淨袍,清逸出塵。
客套一番,少年暗示了句,小公子省得,留二人獨處。
少年一股腦兒將小公子姻緣之事說了,不料道人忽揪著那素簪詳問,末了歎一句,我追著它而來,你還趕在我之前,將它送人了。
少年驚道,咱就是為那東西來這兒的?莫不是妖物?
道人嗤笑一聲,反了。故友之作。
少年一愣,難道是仙品?哎不對,你不是為了尋我才找來這戶人家的?
道人歎,抬手摸摸少年的頭,道,這才想起來問,可比以前笨多了。
少年嘟囔道,不是從小被你喊笨的麼。
道人哈哈大笑,抬指一算,道,這一對有前緣,你真想幫,可以一試。此為你之行事造化,與我無幹,你可要想好。
少年大喜,趕忙去尋小公子。小公子自謂什麼都沒有,除了錢,一合計,商定先以少年扮作富家子弟娶回姑娘藏著,到時小公子稟明父母,還有兩個寵他的兄長幫襯,到時明媒正娶不行,便留作小妾,再不行,留作舞姬,實在不行,多贈些錢財,叫姑娘好好謀個生路,也是好的。
那頭姑娘收了定情信物,心意也是確認無疑,兩相情願,私通款曲,定了迎親的好日子。
一晃到了日子,少年住在小公子安排的別院中,一身紅袍,穿戴整齊,喜氣盈盈,更襯得唇紅齒白。
道人斟茶自飲,回頭,少年坐在榻上,正傻兮兮地笑著看他,道人也笑了,道,怎了。
少年大略是被喜氣衝了頭,歪了脖子道了句,等你親我呀。
此話一出,道人一愣,少年亦愣。
少年出身貧寒,小時候便被道人收作徒兒,跟著大江南北地走。道人待少年是真好,少年小時,總愛摸著少年的頭笑著說話。如今少年大了,道人不見老,改作喜歡偷親少年了。
還扯個理由,道是少年個頭高了,摸頭不方便了。
有時貼貼臉,有時親一親,極少時會擦著唇。隻是最近,莫不是變本加厲了?
少年正想著,不經意間師父已站定身前,趕緊妝模作樣,正襟危坐。
道人無聲輕笑,躬身,彎腰,湊近少年臉頰。
目光相抵,吐息相聞。
少年滿臉正經,冷不防師父在耳邊輕聲開口,快誤吉時了。
少年一僵,登時大驚蹦起。
站定時,恰巧讓師父以個不必太費力彎腰的姿勢,偷親一口。
少年無暇顧及,瞪了徑自微笑的師父一眼,奪門而出。
外頭小公子安排的轎夫人馬早已守候,立時出發。
一路吹啦彈唱,好不熱鬧。
少年半生來受盡寒苦,身著重疊錦衣,坐上高頭大馬,平生頭一遭,誌得意滿。
不料行至半路,前頭公子家丁打馬來報,道是姑娘乳娘將姑娘私定終身之事傳了出去,還收了鄰城大家少爺貴重聘禮,如今那大少爺已搶在少年之前迎親去了,還是明媒正娶。
聞言,少年氣急敗壞,率著眾人疾奔而去。
待及趕至姑娘住處,小小農家院落外已圍了不少鄉親,皆道姑娘孤兒出身,靠著乳娘拉扯大,乳娘也是為姑娘好,讓她能光明正大做夫人,攔著姑娘不讓嫁,如今姑娘兩相為難,裏頭正哭得可憐。
少年一瞧搶親的還沒來,敢情好,衝進去抓了姑娘就跑。
後頭追追鬧鬧直喊人,也不知誰是搶親的。
轎子走得慢,不多時已聽得後頭呼喝聲近,可不是真搶親的來了。少年回頭一望,人高馬大,好大陣仗,一青年身量頎長,氣宇不凡,衝在最前。思及重金為聘,明媒正娶,彼處青年,真非娶到姑娘不可了。
此番趕回小院,怕也是被圍住討人,收不了場,少年正頭疼,喜見前頭小公子打馬而來,率著眾人折了方向,直朝近處渡口奔去。
後頭人跟著來,遠見渡口,便知前人打算,急切逼近,不許姑娘坐船逃離。
開船的點兒,渡口邊卻隻空船一艘,小公子大喜,拉著姑娘上了船。
少年心下疑惑,四處尋找船家。船家正於稍遠農舍休憩,一聽之下大為搖頭,道這幾日可是春汛之期,千萬不可開船,做不得生意。
少年恍悟,回頭時見搶親青年已逼至渡口,大驚趕回。還想著,這青年看著和姑娘多有神似,莫不是她本家表裏親眷,來帶回人了。
船家追在後頭,見了大陣仗,猜出幾分,顧不得大喊道,你們這幫子愣頭青!春汛時候別誤了人啊!
喊話未落,那頭青年正邁上渡口,而小公子已鬆開鎖船繩索,要強行離開。
鬧騰間,不知誰大叫一聲,春汛!春汛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