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海不禁又重現了那天蒼洪門裏的場景。
    那一天，他與天宗中人的激鬥正處於白熱化階段，一柄劍卻突然從他身背無情刺出。
    而刺出那一劍的人竟是李歸凡所深深信任，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葉玉堂。
    沒有人能理解當時李歸凡萬念俱灰的心情，和那種被摯友背後一劍的酸楚。
    “為什麼？葉兄？為什麼你要這麼做？難道連你也投靠了天宗麼？”李歸凡又猛喘了兩口酒。
    “還是，你有什麼說不得的苦衷呢？”他的英眉緊縮，宛若深秋。
    “咚、咚”，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誰在門外？”李歸凡並未回頭。
    “魔頭。”原來是李孝賢。
    李歸凡這才回轉身來，道：“什麼事？”
    李孝賢已自行推開了竹門，眯眼笑道：“想找你一起喝酒。”
    他掃了一眼李歸凡腳下幾個空酒壇，又道：“一個人喝酒豈非太悶了不是？”
    李歸凡也笑了，道：“說的也是，走。”
    客棧的旁邊就有一處小酒肆，李歸凡他們二人便選了個偏僻位置，點了兩盤燒雞，幾碟花生，喝起了酒。
    他們都沒有說話，也不像尋常朋友們般勸酒碰杯，也沒有劃拳助興的節目。隻是自顧自地吃著夜點，自顧自地喝著酒。
    他們本就算不上什麼朋友，沒有劃拳勸酒的興致。
    李歸凡至今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與他產生瓜葛，甚至還欠下他的人情。
    直到燒雞和花生米都吃完了，地上的空酒壇已橫七豎八的增加到九個。他們才終於開口說話。
    首先開口的是李孝賢，他本稚氣未脫的圓臉已上了幾分酒色，他指著李歸凡道：“朱四爺已死，你已不欠我的了。”
    李歸凡也有幾分醉意，應道：“哦？”
    李孝賢接著道：“今後你我再遇，你一樣可以為了你的‘正義’向我揮劍。”
    李歸凡苦笑道：“那是自然。像你這樣的大魔頭，世間人人得而誅之。”
    李孝賢也笑了，但這笑分明帶了幾分淒涼，道：“沒錯，自我出道以來，殺人無數，確實該誅。”
    李歸凡端起的酒碗重又放下，目光炯然道：“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李孝賢道：“我也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李歸凡疑道：“哦？你難道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
    李孝賢點頭道：“是的。因為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所以無論遭遇什麼凶險，我都會拚殺到底。”
    李歸凡道：“因為這是你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的理由？”
    李孝賢道：“正是。”
    其實李歸凡很能理解這份信念。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不能倒下，拚命地、拚命地戰鬥，隻為了自己所背負的種種信念，隻為了自己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什麼事？是關於肖舉人的嗎？”李歸凡脫口而出：“還是要誅殺羅莊主呢？”
    雖然他自己也明知這一問基本是沒有答案的，但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怎奈對方的回答卻頗有些出人意料。
    李孝賢點頭道：“沒錯！誅殺羅嘯天，為肖主人殺了羅嘯天。”
    李歸凡驚訝道：“為何？梨花盟早已衰敗，早已不是中原武林的敵手，你們做困獸之鬥有什麼意義？”
    “何況，以你現在的功夫，真以為能擊敗無瑕無垢的羅莊主？”
    李孝賢輕啖了幾口酒，道：“我才不管什麼天下武林，什麼梨花盟的事，隻要主人一聲令下，讓我殺誰我都義不容辭的前往。”
    李歸凡心頭微震，盯著李孝賢良久，方道：“即使他讓你殺的是傳說中的獨行劍客，你也一樣義無反顧地去？是麼？”
    李孝賢肯定道：“當然，就算是獨行劍客，我也會上山下海地把他找出來，然後拚命殺了他。”
    李歸凡將酒碗迎了過去，道：“好！說得好。說實話，我很欣賞你這種風格。來！”
    李孝賢也不驚訝，抬起酒碗與他輕碰了一下，道：“幹！”
    這是今夜兩人唯一一次的碰杯，但這卻是他們心心相惜最好的篤證。
    幹完這碗，李孝賢霍然起身，道：“今日便在此作別罷。”
    李歸凡驚道：“你不上蜀山了？”
    李孝賢道：“上。”
    李歸凡道：“那為何？”
    李孝賢打斷道：“我們畢竟殊途，一路上必會惹來不相關的麻煩，別辱沒了你江南大俠的名堂。”
    李歸凡倒的確有過這種憂慮，道：“所以你還是打算自己一個人走？”
    李孝賢點了點頭，道：“是。”
    李歸凡道：“好。不過我一直有一個很大的疑問悶在心頭。”
    李孝賢道：“什麼？”
    李歸凡抬頭道：“你既與武林正道勢同水火，當日在密林中又為何出手救我？你難道不知我也是正道武林的一份子？”
    李孝賢聽畢，仰天狂笑，笑中分明閃爍著淚光。道：“武林正道。何為武林正道？為了巨額財富而不惜大開殺戒的天宗，好像大多成員便來自你口中的‘武林正道’呢！如果這些無恥禽獸都是‘武林正道’的話”
    他話鋒一轉，盯著李歸凡道：“至少你便不是了。你有沒有想過，你自身並不屬於這個‘道’，或者說，你理想中的所謂‘武林正道’，根本就如鏡花水月般不複存在。”
    聽李孝賢一下說了這麼多，李歸凡竟無言可辯。是啊。這些時日以來，自己以往所堅信的很多東西，都已被接踵而至的無情事實擊得粉碎。
    在這爾虞我詐、紛亂無序的江湖裏，究竟何為“正道”？‘正道’又在哪裏？
    見李歸凡啞口無言，李孝賢繼續道：“而且，我李孝賢做事，無論殺人還是救人，都從不需要理由。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若下次相遇，你亦可繼續為了你的正義向我亮劍，我絕無二話可說。”
    言畢，李孝賢端起酒，一飲而盡。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夜幕中走去。
    望著李歸凡漸行漸遠的背影，李歸凡又一次露出了標誌性的壞笑，大聲道：“好！待此事稍作平息，他日你我相逢，我的劍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