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臨。
    晚秋的夜，涼風愈加蕭索。
    窗外無星無月，大地一片靜肅。
    華雀道，朱府。
    幾盞昏沉沉的芯油燈火，將原本壓抑而詭異的大廳殿映襯得更加沉悶。
    悶得已快使人透不過氣來。
    廳殿側門不知何時閃出了一條人影，見他這身顯眼奪目的裝束，分明便是唐門弟子霍青山。
    隻見他額頭青筋畢現，指著李歸凡激動地尖聲嚷道：“唐懷璧和楊國禮不正是喪命於你劍下的麼？你休再狡辯！”
    李歸凡略有驚色，反問道：“你確定？”
    霍青山已走到唐坤霸身旁，望了望自己肥胖的師父，作揖道：“師父莫聽他胡言，適才殿外一戰弟子也在其中，親眼目睹了這廝殺了兩位師弟。”
    李歸凡握緊手中劍鞘，不知何時無名劍已入鞘，藏住了它本應熾烈的殺氣。
    他嘴角微揚，又露出了習慣性的壞笑，盯著眼前這麵目清秀的青年，他的壞笑，更多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味。
    “你確定？”唐坤霸轉頭問出了和李歸凡一樣的問題。
    霍青山猛然點頭道：“確定！千真萬確。若不是弟子我反應及時，隻怕當時也已喪命於他的劍下。”
    唐坤霸聽他說完，又注視了他的眼睛好久，才緩緩回轉過頭來，朝李歸凡道：“看來他說的並不假。”
    李歸凡苦笑道：“真假又有什麼區別？你難道不信他會信我？”
    唐坤霸臉色已變了，鐵青一片。
    “那麼，老夫可以把你理解成我們唐門的敵人了？”
    李歸凡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隻因這問題根本已無需答案。
    就在唐坤霸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出手。
    隻聽得他一聲怒吼，左手一掌拍在水晶案桌上。水晶案桌連同桌上美味美酒皆已被震得粉碎。
    借著這一掌巨大的反衝力，他愈兩百斤的龐大身軀竟已衝天而起，隻是一瞬間的功夫，他右手五指間，已抓滿了五枚暗器。
    五枚暗器，就是五枚毒鏢。
    鏢身呈橢圓鋸齒狀，透著昏暗的燈火，隱隱綽綽閃著詭異而神秘的黑光。
    李歸凡當然不會不知道，此毒鏢正是唐門二十一秘器中排行第三的“唐家鏢”。
    “唐家鏢”自問世以來，堪稱暗殺暗器類兵器的翹楚。縱橫江湖百餘年間，所向披靡、鮮遇敵手。
    有些說法更甚：“當‘唐家鏢’出現在你眼前時，你最好什麼都別想，如果一定要想點什麼？就想想後事吧。”
    而如今，令世人聞風喪膽的“唐家鏢”便已出現在李歸凡的眼前。
    唐坤霸右手一揮，五枚毒鏢便化作五道黑色光炫，朝李歸凡俯掠而來。
    望著眼前五道交織而來的黑光，李歸凡的瞳孔突然大亮。
    他的確什麼都沒想，那隻因他的劍可能比他的思想更快。
    白光一閃，李歸凡拔地掠起，仿佛穿越了這五道黑光所編織的羅網。
    人仍在半空，森寒的劍鋒已抵住唐坤霸肥得有些臃腫的喉管。
    “叮叮、叮叮。”伴隨著身後五聲清脆的飛鏢落地聲，他們也已從半空中落下。
    落地時，劍鋒還是抵著唐坤霸咽喉的，其間距竟不足一寸。
    快，這一劍當真快得不可思議。
    從李歸凡拔劍到半空中結束戰鬥，其間還巧妙地避開了聞名天下的五枚“唐家鏢”。
    一旁的霍青山已看得目瞪口呆，他本計劃在此次激鬥中偷襲李歸凡的，可這一劍下來，竟快到連讓他掏出暗器的時間都沒有。
    劍已撤回，重又入鞘。
    李歸凡雙手作揖道：“得罪了，唐前輩。”
    望著李歸凡堅定而誠摯的目光，唐坤霸癱坐在黃金座榻上，歎氣道：“為何又不殺我？”
    李歸凡道：“我說過，獨孤掌門對我情深義重，我絕不想與唐門為敵！”
    唐坤霸雙瞳緊縮，皺了皺眉道：“可你已殺了我唐門兩名弟子，唐門的規矩你也應該清楚，唐門會為了任何一名弟子而不顧一切的複仇。”
    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接著道：“不管這名弟子是獨孤雪穀還是唐懷璧、楊國禮。”
    李歸凡道：“即使你不信我，我還是有幾點必須跟你言明。”
    唐坤霸靜靜地聽著。
    “首先，我雖然傷了貴派兩位弟子，但並未取之性命；其次，我仍記得當時我的劍傷了他們的右手，拿毒器的手；再次，我的劍當時是從下往上斜刺而去的，頂多挑斷他們的右手筋脈，卻決不至於傷及其他。”
    唐坤霸凝神聽完李歸凡的解釋，雙目炯神地盯著李歸凡片刻。
    肥碩的大臉上，那雙眼睛雖不算大，卻很有神。此刻分明已多了幾層淡淡的薄霧。
    一旁的霍青山湊過來，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
    但李歸凡打斷了他，道：“如若前輩仍不肯相信，何不現在就出去殿外長亭看看？”
    “我的劍隻傷在他們右臂動脈處，換句話說，他們右臂動脈均有一處是我劍所傷。”
    唐坤霸的眼色愈加朦朧，思緒仿若遠方。
    霍青山尖銳的聲音又來了，道：“師父莫要聽他胡言！他隻是不敢承認罷了。”
    唐坤霸揮手示意霍青山住口。然後霍然起身，道：“別說了，走，我們去看看。”
    霍青山不解道：“去哪？”
    唐坤霸已走到殿中央，回頭道：“當然是殿外那長亭了。”
    霍青山道：“師父你相信他的話？”
    唐坤霸又瞧了一眼李歸凡，話卻是對自己徒弟說的。
    “我不信。所以我們才更應該出去看看。”
    他的聲音忽有了絲暖意，又道：“也許，你兩個師弟還沒有死也說不定。”
    李歸凡回望了唐坤霸一眼，眼裏忽也暖了許多。這是一種酒入心田的感覺，留香四溢。
    天底下的師父到底都是愛著自己徒弟的，正如天底下所有愛著自己兒子的父親。這是一種偉大而無私的愛，正因為有了這種無私的愛，人類社會才能不斷地進步、不斷地前行。
    那世間的徒弟們、兒子們，是不是也一樣無私地愛著自己的師父、父親呢？
    沒有人可以回答。
    霍青山臉色更蒼白了，白得毫無血色。淡淡道：“來不及了。隻怕如今他倆的屍身都已被收拾幹淨了。”
    唐坤霸驚道：“為什麼？”
    “因為四爺平生最討厭肮髒的東西，尤其對充滿血腥的東西，更是厭惡得要命！”
    說話者聲音雄渾有力，既不是李歸凡，也不是霍青山。
    那他是誰？
    李歸凡他們迅速朝聲音處望去，隻見偌大的廳殿右閣樓處，慢慢呈現出了一個魁梧健碩的身影。
    芯油燈火飄曳迷離，身影也隨之若影若現的。
    李歸凡努力擦了擦眼睛，這才總算看清了閣樓上站著的人。
    但見他一襲綠光寶甲，頭罩綠色麵盔，隻露出一對眼睛。細細看去，眼瞳如鷹似雕，甚是犀利。
    此人起碼身長八尺，且膀大腰粗，遠遠望去便足以領略其瑟瑟威風。
    李歸凡的眉頭不禁緊皺起來，隻因他看清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花紋。
    什麼花紋？
    當然是頭盔上的花紋。
    原來此男子綠光頭盔上紋著的圖案，竟是“旭日蓮花”。
    “旭日蓮花”代表什麼？
    代表的是朝廷！當今朝廷！
    李歸凡的內心不但涼了下來，還有些戰栗。耳畔猶自響起童年時母親的孜孜教誨：“行俠仗義，忠君愛國。”
    這滿幅盔甲的男人真是朝廷的人？他如今出現在這裏，究竟是敵是友？
    唐坤霸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唐坤霸朝那男子道：“原來是你。”
    盔甲男子道：“是我。”
    唐坤霸問道：“你們難道把外麵的屍體都已清理幹淨？”
    盔甲男子點頭道：“是的。”
    唐坤霸已現怒容，喝道：“你們朝廷的軍隊是已無事可做了麼？幹起這等腳夫雜役的差活？”
    不等盔甲男子回話，唐坤霸兀自說下去道：“何況我們唐門弟子的事，不管是生是死，也該由我們自己來處理！”
    看來這唐坤霸和那綠甲男子果然是認識的，重要的是從唐坤霸的口中，李歸凡無疑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此盔甲男子竟真是朝廷的人，不但是朝廷的人，還是朝廷軍隊裏的人。而且看這人的一身行頭，分明已是將領一級的人物。
    因為本朝曆法，隻有將領一級的人物，頭盔上才能印有這象征著帝國榮耀曆史的“旭日蓮花”圖紋。
    “難道連朝廷也站在了朱四爺一邊？連朝廷軍隊也已被朱四爺收買了麼？”
    想到這裏，李歸凡的心已冷到穀底，渾身的戰栗感也更加重了。他的雙拳已緊握，似要握出血來。
    戰栗，並非來自內心的恐懼，至少李歸凡已很久沒有恐懼的感覺了。
    他的戰栗，更多是來自一種翻騰的惡心感，自胃而出的惡心感。
    “所以，你們現在馬上把他們交出來，就算他們已死，也應由我們帶回唐門親自安葬。”又是唐坤霸的聲音將李歸凡的思緒拉了回來。
    “哈哈、哈哈”閣樓上那盔甲男子的笑聲同樣顯得雄渾有勁。
    笑畢言道：“不必了。”
    唐坤霸皺眉道：“什麼叫‘不必了’？”
    盔甲男子淡淡道：“不必的意思，就是你們非但不必替他們收屍，連你們自己的屍體，我們也會一並進行處理。”
    唐坤霸麵已轉青，怒道：“這麼說，你如今是要連我們也一塊殺了？”
    盔甲男子道：“是。”
    “是”字未畢，隻聽得殿門已突然被關上。不單止殿門，連廳殿上的所有窗戶也一並關得密不透風。
    然後，四周閣樓處突然人頭聳動。不一會的功夫，四周閣樓上均已站滿了兵士。
    朝廷的兵士。
    兵士們個個麵色凝重，紛紛已張弓搭箭。
    箭之所指，是同一個方向。
    廳殿中央，李歸凡、唐坤霸他們所站的方向。
    望著眼前這陣勢，李歸凡不禁苦笑起來，嘴裏喃喃道：“難怪來時就覺得哪裏不對勁，堂堂黃金重鎮怎麼會沒兵把守呢？”
    他的眼睛突然亮若芒星，抬頭朝那盔甲男子道：“原來你們把官兵們都部署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