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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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八年正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剛過完年,一群一群叫花子像從地下冒出似的又開始沿街乞討。北京城哈德門以西的店鋪屋下、破廟裏擠滿了這些人。一家家、一窩窩在城牆根搭起破庵子、茅草棚,竟有長住下來的意思。好在自李闖王兵敗,北京城內屢遭兵亂,人口十去五六。東直門內外瓦礫遍地,有的是空閑,不然真要人滿為患了。這些人大都操關東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隸、山東、河南人,他們披著襤褸棉襖,腰間勒根草繩,端著破碗向人們討飯。
可是,老天卻專門和這些難民作對。剛過破五,又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大雪,直下得京城積雪三尺,滴水成冰,家家關門閉戶,街上路斷人稀。每天早上,巡城的兵丁,都要用大車,把幾十、上百連凍帶餓、倒在雪地的難民屍體,拉到城外的化人場。
京城城西永興寺街,有一家小小客店“悅朋店”,掌櫃姓何,叫何桂柱。這家小店後院有十幾間客屋,是專供舉子進京應試時住的。眼下離開科尚早,生意甚淡。當街三間門麵擺著四張八仙桌;向北折是一間雅座,供客吃飯;門麵以東一道長櫃台兼賣酒肉和零星雜貨。夥計們都是鄉裏人,回去過年了,店裏隻有何老板和幾個遠鄉的小徒工支撐。就在正月初八清晨,店裏剛摘門板,隻聽“撲通”一聲,倒進一個人來。
店老板何桂柱聽到夥計們喊叫,趕緊蹬上褲子,趿拉著鞋就往外跑。一看地下躺著個人,約莫二十歲出頭,頭上戴一頂青麻帽,拖著二尺多長辮子,看樣子頭發總有兩個多月沒剃了,灰不溜秋長了足有寸半長。身上穿的那棉袍子像給鳥銃打過,一朵朵爛羊油似的破棉絮綻露出。看他臉色,像生薑一樣黃中帶紫,雙目緊閉,已是凍僵。何桂柱不由得歎了口氣說:“罪過!這也是常事,送到城外化人場吧。啐,今天真晦氣!”
夥計們張羅著找了一領破席將死人卷起,正要弄塊破門板抬走,忽聽有人喊道:“慢!”
眾人回頭,見出來個人大約三十上下,戴著青緞瓜皮帽,穿著黑狗皮醬色綢馬褂,裏頭罩著長袍,千靴子上起著一道明臉,穩穩站在門當間。店主人忙賠笑道:“二爺早,這是凍死在門外的一個窮秀才。”
“死沒死要看看再說。”來人一邊說,一邊上前蹲下身,用手在青年鼻子下試了試,拉起手來搭上脈一摸:“人還沒死喲!快熬一碗薑湯,不,先弄點熱酒來!”夥計們麵麵相覷,站著不動,何桂柱忙說:“爺已經吩咐,還不快點?”
出來的這人是個舉人,揚州人,叫伍次友,是個聞名於大江南北的才子。家世豪富,祖上曾做過幾任大官。開店的何桂柱先前就是他家的傭人。崇禎年間,兵荒馬亂,伍老太爺怕樹大招風,讓家人各投親戚。何桂柱的爹沒有親人在外,老太爺一發善心,幫他在本地開了這小店。清兵入關,史可法在揚州抗清,城破後,城內血流成河。何家在揚州呆不下去,索性遷往北京來。這伍次友原是侯方域學生,清室定鼎後便從了天意,考了秀才中了舉。隻是伍老太爺心向大明,立誓不食清粟,閉門在家專注《道德經》。這伍次友進京應試,恰又遇上了何桂柱,幹脆就住進悅朋店。如今雖沒有主仆名分,那何桂柱還對這位少主人禮敬甚恭的。
人們七手八腳把那快凍死的書生抬進店,一碗熱黃酒灌下,約莫一刻,那青年眼睛微微地睜一下又閉上。伍次友籲一口氣道:“把我下頭那間房收拾一下,養幾日就好了。”
何桂柱不禁躊躇:“這公子也多事,救了人,還要養治人……管他呢!橫豎又不花我錢,一總兒等揚州那邊來人算賬。”伍次友見何老板猶豫,便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救人不救活也不像話。”何桂柱忙道:“照爺吩咐的辦就是。”
掌燈時分,那青年終於醒來。大約是兩大碗熱騰騰雞絲薑湯掛麵作用,他的臉泛上了紅色,隻是還有點頭暈,看見伍次友舉燈籠推門進來,便掙紮著要起。伍次友忙按住他,道:“朋友,別動,你就好好兒躺著。”那青年屈起上身,在枕頭上連連叩頭:“恩公,是您救了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恩不言謝,我總要粉身碎骨報答您老的!”說著,一串淚珠從他清秀麵孔上流下。
伍次友拉了張椅子在他身旁坐下,關切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來北京?怎會落到這地步?”那青年半靠在枕頭上,喟然長歎一聲道:“恩公,我是正黃旗人,叫明珠,說來先祖也是龍子鳳孫。先父尼雅哈是睿親王多爾袞帳下一員佐領,從龍入關。多爾袞壞了事,先父被株連罷官,氣得一病不起,家道也就敗落了。無奈隨叔父流落到蒙古。納爾泰大爺可憐我們,給了一小塊耕地。不料去年秋天,鑲黃旗旗主兒鼇拜又要換正黃旗的地,說多爾袞圈地的年頭,鑲黃旗吃了虧,如今要找回來,這就活活坑了我們爺們!原想這老賊總要瞧著先祖麵子,留下這塊活命地,誰知這老雜種絕情得很,竟派他兄弟穆裏瑪在大雪天把我們一屯子人全趕了出來,一把火燒掉了村子……慘哪!”他擦了一把淚,哽咽著又道:“我們叔侄從熱河一路討飯進關,在太平鎮又遇上強盜,硬逼著入夥。父親死活不知,我怎好去幹那事?沒辦法隻好逃。結果,叔父被強盜一箭射死。我孤身一人進京,想找先父的同事打個抽豐,哪想到,人情比紙薄!一聽說我家得罪了鼇拜,誰也不敢收留我。沒法子,隻好流落街上賣字為生。可憐我一個簪纓之族,落得這樣下場……這幾天,雪下得大,肚裏又餓。想在這店門口躲躲雪,誰知就……”
明珠越說越傷心,索性放聲大哭,“恩公!您就是我再生父母,骨肉爹娘!明珠今世難報,來生結草銜環必酬大恩!”伍次友聽到這,不覺淒然心酸,忙安慰道:“明珠,什麼都不說了。這年頭,老百姓誰能有好日子過!這幾天北京城裏要飯的這麼多,都是關外被圈了地無家可歸的人───你在京城可有什麼親人?”
明珠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麼親人了,就是有,也難得見上一麵。”伍次友聽說,忙問:“那怎麼會呢?”明珠定了定神,說道:“聽說我的一個表姨孫氏,是當今皇子三阿哥乳母。七年前見過她一麵,後來她就進宮去了。那宮禁森嚴,我這麼個樣子怎麼能進得去呢?”伍次友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就先在這兒住下吧。你既通文墨,又有功名在身,將來不愁沒有進身機會。萬一不行,我給你帶一封信去投奔家父,請他老人家給你找碗飯吃。我叫伍次友,揚州人,在這兒等著應試。下一場考畢,我們就回南邊去。”。
明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聽伍次友如此說,掙紮著從床上下來,在地下咕咚咕咚磕三個響頭,說:“上有青天,我明珠若負心忘了伍大哥救命之恩,猶如此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枝大號雪狼毫湖筆,就著燈影裏"哢"的一聲折成兩截。
從此,明珠便在伍次友的關照下,住在悅朋店,將養身體。兩人雖然一滿一漢,卻都是讀書之人,倒也十分談得來。圍爐清談中,明珠向伍次友講了這場"圍地風波:原來,清朝開國之前,滿洲皇帝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為了爭奪江山,就曾經編練了黃、白、藍、紅四旗部隊,後來,他兒子皇太極,又進行了擴編,組成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藍、鑲藍、正紅、鑲紅八旗武裝。皇太極死後,六歲皇四子福臨在盛京登基繼位,他叔父睿親王多爾袞當了攝政王,率領滿、蒙、漢八旗,馳騁中原,打下了一統江山,迎接福臨在北京建立了大清國,成為清軍入關後的第一位皇帝順治。八旗勁旅,為大清國創建,立下了赫赫戰功。多爾袞垮台後,鑲黃旗旗主鼇拜,認為當初圈地時,自個兒這一旗吃了虧,便仗著自己官勢權力,又要擴大圈地,又要把原來已經圈了的,換一些好的過來。這樣一來,八旗鬧起了糾紛,老百姓日子沒法過了,地不能種了,家不能待了,隻好攜兒帶女逃出家門,在京城附近乞討度日。明珠的遭遇,京城全城成群結隊的難民,都是由於"改圈"地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