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七 轉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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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晨兩人到達病房時,諶寧打著吊針睡得正熟。謝晨輕手輕腳坐在病床邊上,無聲地舒了口氣。他側著頭,靜靜注視著諶寧的臉。諶森則拿著謝晨的手機在翻找所謂的諶寧的短信,他調出來看了沒幾秒,臉就綠了。他默默地想:他怎麼從來都不知道諶寧說話還能那麼狠心?難怪這家夥連醫院都不來,原來不是不想來,而是被逼做鴕鳥啊?
諶森把手機還給謝晨,輕聲說:“我哥自小就是homeschooling,本就沒什麼朋友。唯一一次參與交際的,就是他考上大學的時候。那時他自作主張說要住在大學宿舍裏,然後被各種欺負自己卻不知道。最後不到一年,還是因為身體原因休學了。之後我總怕他自以為在交朋友,實際上卻被人各種剝削欺淩,自己還樂嗬嗬地不知情。你欺負過他,我知道。不過,我也知道你是真對他好。若是你對他好,我希望你能堅持下去……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其他什麼身份。”
謝晨沉重地點了點頭。他能說什麼呢?如果他對諶寧說早在他的女朋友拒絕他的送食時,他就已經後悔了,諶寧會信嗎?他們相識不過短短幾月,從炎夏至深秋,有歡樂有失望,但磨合完以後又相處得無比舒適。若諶寧是女孩子,他早就越過那個理所應當的階段,和他好好在一起;可諶寧偏偏不是。謝晨心緒淡如止水,末了又忍不住伸手去掃了掃諶寧因為睡覺而弄亂的頭發。這一撮撮頭發,柔柔的綿綿的,像極了諶寧的性子:清靜無爭,一如那月下飛霜。
就在那一刹那,謝晨似乎突然想通了些什麼,心裏很多計較如煙雲消散,撥開了一束陽光,緩緩落在心田。他想:如果諶寧是女人,他必然是要娶了他的。但如若諶寧果真是男人,無可轉圜,其實他也是願意與他並肩走一輩子的時間——從綠草如茵的初春走到百花爭妍的盛夏,橫穿層林盡染的金秋,落腳到漫天飛雪的嚴冬,最後踏遍風霜,回到草長鶯飛的春日裏——無論這個一輩子有多長。
“我隻怕他不信……”
謝晨話沒說完,原本平躺著的諶寧突然翻身背對著他。謝晨似有所覺,盯著諶寧修長瘦弱的後背,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唯恐聽者落下任何一個字,他說:“我是認真的。”
諶森的視線在兩人間徘徊,幡然醒悟後便自覺地想從病房裏離開。但他正走至半路,諶寧忽然間竟喘起粗氣來。諶森立馬驚若驚弓之鳥,幾步跑了過去,把緊張得臉色刷白的謝晨推開,就要檢查諶寧,哪知諶寧拚命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臉。諶森沒法,探了探他的心跳,倏地就鬆了口氣。他帶著紛雜感慨,轉而拍了拍謝晨的肩膀,說:“我先去找護士,你在這看著我哥。”
謝晨忙不迭答應下來,手忙腳亂地想把諶寧抱住,卻遭到諶寧的抵抗。他沒想太多,下了死力氣把人箍在懷裏,也沒分神去想作為醫生的諶森幹嘛要舍近求遠地找護士去。
諶寧在謝晨懷裏喘得厲害,讓謝晨更加焦急。他忙把不斷掙紮的諶寧扶著坐好,順了順他的背,慌慌急急地重複:“深呼吸,諶寧!深呼吸!深呼吸,別喘!很快沒事的,深呼吸……”
諶寧終於不再掙紮,他坐在謝晨的懷裏,邊抖著身體,邊細細喘著氣。他不想讓謝晨看見他的臉,便把臉捂在自己雙臂裏。謝晨卻深怕他緩不過氣來,想要把他的兩手掰開。沒想才碰到諶寧的手腕,他的手掌驀地就被什麼東西沾濕了。
謝晨愣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一時間他的眼睛也跟著酸澀起來——仿佛房裏有一種病毒會經過空氣傳播,最後滲入到他的血骨裏——他的眼眶隨之刷地就紅了。他的手從諶寧的手腕放下來,垂在了床上。
諶寧捂著臉,靜靜喘著氣,問:“……你覺得我可憐嗎?”
謝晨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剛則易折,柔則長存,你怎麼會可憐呢?”
“可是我寧願從來沒有開始過。”諶寧頓了頓,“我明明已經擁有很多了,偏偏還是會奢求。以前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夠健康一點,不用太多,一點點就好了。後來希望別人能夠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對待我,讓我能開辟自己的交際圈,朋友不用多,幾個也可以,然後我們無所不談。再後來,我看到有一種很美麗的情感……我想擁有它,也不在乎時間長短,隻是想去體驗一下而已。到了最後,以為自己看慣了生死,卻發現最不想死的人竟然是自己……我是不是特別貪心?”
謝晨一時忍不住張開手輕輕抱住了他,諶寧沒有掙脫。他透過病房的玻璃窗,遙遙看到沐浴在陽光下的山川樹蔭,人來車往,淡淡地陳述:“我經常在想,既然我生下來就注定如此,那當初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或者說吧,世上茫茫數十億人,為什麼遭此橫禍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我甚至想過,那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是諶森,偏偏是我?
當他們把生命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為什麼不問問我願不願意承擔它?既然注定活不長,注定生命充滿波折,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存在,不是更好嗎?”
謝晨收到諶寧疑惑的目光,幹巴巴地說:“……我想,每個人的出生都會有他的意義的。”
諶寧收回視線,諷刺地笑了笑:“什麼意義?為了我,父母年過盛年仍要在商場打拚,弟弟費盡心思卻連自己的生活都丟棄;而我,自始至終都是他們的累贅。”
“他們一定沒有把你當作累贅。”謝晨搖了搖頭,默默在心裏添了一句:就如同我也從來沒把你當作累贅一樣。
“我猜,每一對父母都是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寶貝的,把孩子生下來,一定是為了好好疼他。所有家人會因為你的苦難而痛苦,也會因為你的快樂而歡喜。你從他們那裏得到了生命,得到了溫暖,得到了給予,反過來,他們則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你得到了那麼多東西,他們向你索要的,僅僅是希望你能活得好,活得盡量長。”
病房內安靜得很,幾乎能聽見吊針瓶裏藥液一點點滴落的聲音。
謝晨眼睛蒙上了一層由感傷織就的薄紗,隔過了這層紗,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此刻脆弱得如同一朵即將凋零的夏花的,他的心上人在等著他伸出手來。可是,哪怕他能夠把擋住視線的窗戶上的霧氣抹去,他還是沒法把手伸出窗外去。他感到無比的苦惱,嚐試把自己再湊近一些,然而他能看見的隻是那個人的疲態。終於,他壯起膽子問:“諶寧,現在你口裏有什麼味道嗎?”
諶寧神采暗淡,卻還是朝著他搖了搖頭。
“那麼,你把舌頭伸出來好不好?”
對於失落的人來說,哄孩子般的話語最能使人服軟。於是諶寧照做,把舌頭伸出來。正是疑惑的時候,謝晨把自己的頭湊了過來,如同小鬆鼠麵對首次給自己喂食的人類一樣,顫巍巍地靠近,迅疾地把人手中的吃食咬走,他也是顫巍巍把自己的舌頭伸出來,迅疾地舔了舔諶寧的舌頭。
諶寧嚇呆了。
謝晨紅著臉,盡量裝出一副說教的麵孔:“你覺得沒有味道,可是我覺得很甜啊。所以你看,個中滋味,冷暖自知。你覺得自己對於他人來說是一種負累,可是別人呢,也許是把你當成一種甜蜜。既然你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思,那你就把它當成一種責任吧,這是所有人加諸在你身上的願望,而你必須努力實現他們的願望。其實我和諶森,還有伯父伯母一樣,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明白嗎?”
諶寧眼睛紅紅的,像一隻初出生的小白兔,裏麵充滿了對外界一切的困惑以及畏懼。謝晨卻不舍不棄地追逐著他的目光,一句一頓無比認真地對著他的眼睛,對著他的靈魂說:“我不知道接下來你的路還有多長,但是我想要和你一起,盡量長久地,走下去。”
“哪怕我會中途掉隊?”諶寧奇怪地問。
“哪怕你掉隊了,”謝晨對著自己的心許下諾言,“剩下的路我替你走完。”
過了好半晌,諶寧終於顫顫悠悠地把自己的手遞了出去,所幸謝晨及時接過去了。
病房外,諶森隔著窗戶看著諶寧把自己的手連同著自己的靈魂交付出去,轉頭對半途出現正相互扶持著的諶父諶母展顏一笑,叫道:“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