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邏又見到了父親。
    父親還是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子，穿著一件洗了多年都微微泛黃的白襯衫，一條鄉裏發給教師的黑色西褲——父親背對著一束溫和光，投下瘦削細長的影子，林邏看不清父親的臉。
    “邏兒，是爸爸不好，爸爸對不起你，可是爸爸還是愛你的，原諒我，好嗎？”那個，是父親沉靜的聲音，兒時隻要聽到這個聲音就會覺得很安心。
    “爸……不要，不要走！”父親的身影在那束光中漸行漸遠，聲音也越發飄忽幽遠。
    林邏忍不住想追上去，可雙腿像是不屬於自己似的，寸步難行。看著父親的身形徹底消散了，林邏頹然跪倒在原地，心底變得越發冰冷……
    “你醒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明亮柔和的女聲才闖入林邏的世界。
    隨著聲音而來的還有撫上額頭的冰涼的觸感。
    還有，人世的陽光。
    “太好了！終於退燒了！”林邏呆滯地看著身邊的小護士開心地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簡訊，也不知道發給了誰，不過林邏感覺簡訊的內容多半和自己退燒蘇醒有關。
    “你……”林邏想問這裏是哪裏，還有剛才為什麼要發簡訊，可是一張口發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才說了一個字就覺得喉間幹澀，如火燎般疼痛。
    “你先別急著說話，聽說你是個歌手，要是嗓子被燒壞了可就不容易好起來了。”小護士放下手機，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遞給林邏，“來，多喝水，潤潤嗓子啊。”
    林邏接過杯子，喝了點水，驚訝地發現這水微微的有些甜，喉間還有一絲涼涼的清潤的感覺。
    看到林邏眼中的驚訝，小護士笑著解釋，“水裏泡了些薄荷葉，這樣喝下去可以讓你舒服點兒，還有啊，這些日子一定一定不要說話哦，有什麼事就讓我來幫你吧。”
    小護士教林邏有事就按床頭的傳呼鈴，完了之後就離開了病房。
    這下林邏才有空閑環視四周。潔白的四壁潔白的床鋪，病房不大，隻有林邏一個人住的話卻顯得空曠了許多，除此之外病房還配套了一個衛生間，一個高高的鐵櫃，還有一個默默工作中的恒溫空調。
    看起來和醫院裏那些嘈雜擁擠的病房完全不一樣……
    那這裏不是醫院，又應該是哪裏呢？
    林邏照例發起呆，因著隨遇而安的性格，他也沒深究這其中不對勁的地方。就算有問題，他也略微想一會兒就又開始發呆。
    於是整個下午，林邏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將自己的思緒放空——或許是經曆了親人離去的悲苦，潛意識裏不願去想當下的事吧。
    深夜裏，小護士來給他換了一次點滴瓶，見先才退下燒此刻又有些反複，就又吃了點兒消炎片。
    小護士離開後，她不知道的是，後半夜裏，林邏沒合眼，隻是靜靜望著窗外的夜色，眼中哀傷而空洞。
    林邏從小在鄉村裏長大，身子骨也還算硬朗，也沒得過什麼病，卻沒想到一次小小的發燒愣是折騰不見好。
    第二天，林邏咳嗽，一開始是輕輕地咳兩聲，到了下午喝了薄荷水也不見舒緩些，一個勁地咳，連那蒼白的臉都硬是咳出幾分血氣來。
    於是晚些時候林邏的大哥和母親進入房間時，就聽到林邏咳得像把肺給撕裂一樣的咳嗽聲，林母連忙撲向林邏床邊，就看見林邏坐在床上弓著腰，咳得一聲聲地，全身上下都劇烈地顫抖一下。林母見小兒子這麼咳心裏又跟著疼起來，不知所措地輕撫著男孩單薄的脊背，時不時還輕拍兩下。
    等林邏緩過氣來，抬眼就看見自家麵容蠟黃皺紋滿布的母親，還有站在床尾的大哥林韓，兩位至親都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眼裏寫滿了悲傷和憂心。
    原來自己也不是什麼都沒有，至少還有他們啊……林邏在心裏默默地想著，臉上還是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哎喲窩的幺兒誒，你囊個嫩個造孽喲……（方言：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遭罪啊。）”林母自已是老淚縱橫。丈夫的病逝、兒子的高燒，幾乎在一夜之間將這個二十多年來不辭辛勞把兩個兒子拉扯大還管著家裏一畝三分地的女人，給徹底擊垮。
    看著母親花白的發絲，林邏的視線漸漸模糊了，隻覺得心裏酸酸的，什麼也說不出。
    過了一會兒，大哥和小護士把泣不成聲的林母給攙扶了出去。林邏平複了一下情緒，就見大哥又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隻大竹筐。
    “阿邏，媽那邊就交給你大哥我吧，現在地裏我一個人忙活的開，你放心……”林韓頓了頓，有些不太自在地把那還沾著塵土和泥水的竹筐往林邏眼前湊，“家裏沒有別的，就雞鴨下了些蛋，還有些地裏種的蔬菜，都是天然的，你、你莫嫌棄哈。”
    林邏看著竹筐裏被擦洗幹淨小心安放的雞蛋，再看著大哥那黝黑的臉龐，忍不住開口沙啞地喊了一聲：“哥……”
    “你莫開口說了，那個大妹子喊到起你說你喉嚨不好，大哥都曉得，”林韓把竹筐放在地上，又不知道手腳該往哪兒擺似的，局促地呆杵在床邊，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家裏麵過幾天就該操辦老漢的後事了，你……”林韓想說，你要是忙不開也沒什麼，爸和家裏不會怪罪的。
    “我、會去的。”林邏艱難地說出來，接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林韓上前輕輕拍著林邏的背，這才發現弟弟是如此的瘦削，他還想喊他好生養病，病好了多回來看哈。
    可他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輕輕歎息，為林邏掖好被子，轉身離開。
    “哥……”聽見弟弟沙啞微弱的呼喚，林韓幾乎是聽到的一瞬間就轉過身來，接著自己就撞上一具滾燙的身體。
    林邏環著哥哥那因為常年在田地裏幹活而變得結實精瘦的腰，把頭安靜地埋在他的懷裏。
    兩兄弟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哭，此刻他們就像雨中的鳥兒，失了方向，互相依偎著汲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