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可還上晚飯嗎？餓死了。”
    他有些無奈的聳聳肩，起身說道，“罷了，我給你二人弄完晚飯之後，再繼續畫吧。”
    便下樓去了後廚。
    男人還是一樣的姿勢坐在桌前，盯著畫出神。
    果然是比照著畫出來的，別說是那比常人稍大些的耳廓、不彎自有一絲笑意的唇形，就連那幾分亦正亦邪的倜儻也一同躍然紙上。
    將人畫到這一步，再添一筆都是多餘。
    聽見交談聲，男人就走到樓梯口向下看去，隻見店家正同那大漢攀談。
    “吃個晚飯，還要握著你那大刀，也不嫌沉。”
    “你懂什麼，我羅三行走江湖二十餘年，憑的就是這把刀。不怕你笑話，莫說是吃飯了，就是出恭——我也是刀不離手的。”
    盡管隻能看見店家的背影，男人似乎可以想出他此刻微微蹙眉的嫌惡表情。
    “你這次進大漠，九死一生，家裏可有放不下的人？”
    “大半生都在江湖上漂著，哪有功夫娶妻生子。”
    “看來你倒也是個不怕死的。”
    “要是找到那西域古國，得了高人的秘籍，我也算得償所願，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
    “我可聽聞那高人的兵器不是刀，等你得了秘籍，豈不是就要舍棄你的刀，另尋覓其他物件了？”
    “這你就不懂了。這秘籍裏啊，最要緊的是心法。習得心法，用什麼兵器都能融會貫通。我舞了二十年的刀，這刀便是我的命，自然不會舍棄。”
    男人看見那店家另拿了一盤食物上樓，就提前回房間坐好。
    “吃吧，吃完後再繼續把那畫完成。”
    男人啃了一口饅頭，略微沉思後還是開口問道，“怎麼一直不見你用食？”
    “你猜呢？”
    “莫不是你這店家私藏了上好食材吃獨食，隻給我們些粗茶淡飯。”男人說這話時自己也笑了，又能看見一對虎牙。
    他也不知為何要放出句玩笑話，大概是掩蓋內心的慌亂。
    那店家也被逗樂了，笑著說
    “恩恩，定是如此。”還學老夫子縷著並不存在的胡須，裝腔作勢地點腦袋。
    “你……是不是打算在他出客棧前，問他索要那把刀？”
    “你都聽到了？”
    “恩。”男人的嘴微微抿起，等他的下文。
    他微微點了頭，
    “差不多吧。”
    於是男人不再說話，沉默著吃完了飯。
    飯後他執筆繼續作畫，店家仍是乖乖坐在對麵，見他捏著筆杆不言語就開口打破靜默。
    “誒，昨日裏你畫的那張皇城圖，街上小攤裏賣的可都是吃食？”
    “大部分都是吧。”
    “那個紅色的，一串一串的……”
    “冰糖葫蘆。”
    “還有紅色的葫蘆？”
    “隻是起個名字。那本是山楂裹了糖水，用竹簽串了吃。”
    “山楂。。。很酸的那種果子吧，配著甜糖水。。。”他該是正在腦子裏想象那滋味，不自禁的咽了口水。
    一會兒又說起上了彩釉的泥娃娃，還從懷中拿出男人之前畫的圖紙，一隻泥猴與一隻泥虎，五顏六色，甚是討喜。
    又問那畫中的雜耍人是否真有吞吐火焰的本事，何以利劍入喉仍能保命。
    其實這幾日下來，男人早發現他是愛言語的，又對世界抱有莫大的好奇心，最向往各地特色的點心果子，遠不似看上去那般道骨仙風。
    可這次他卻沒笑著一一回應，而是對著那個正興高采烈說桂花糕的人問道，
    “你究竟是誰。”
    他停了說笑，也嚴肅起來，嘴邊泛起苦澀，
    “這話，大概該我先問你吧。”
    男人攥緊筆杆，皺了眉。
    “明知這荒村古道車馬不通，人跡罕至，一個畫畫的怎麼可能行至此處。更不消說竹筐裏一幅成品也無。你一進店就開始畫我……這提筆怕是不為風雅吧。”
    “既然一開始就起了疑，為何還留我在店裏？”
    “好奇你的來意。”
    “你不怕我施以毒手？”
    “嗬，”他輕笑起來，“我若真那般沒本事，還開什麼黑店。”
    談話就這樣戛然而止，誰也不願先報上家門，靜謐讓不透風的客棧更顯沉悶。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歎了口氣，放下了手裏的筆——
    “我是個捕快。”
    “所以急著描摹我的樣貌，還在店裏四處亂晃？”
    “恩……”
    “可找出什麼線索了？”
    “店裏很幹淨，什麼也沒。”
    “怕要讓你失望了。你是沒法子抓了我的。”
    “你就如此篤定？”
    “既然你是來斷案的，那我問你，這店裏隻我一人，如何能收拾得了各路江湖俠客？交不出我要的東西，我如何擔保他走不出紅塵客棧？大漠與世隔絕，我又如何多年來供給住客吃喝？”
    “正是因為想不出，這些人力都不可為……”
    “既然邏輯推不出，人力不可為，那你說，我是什麼？”
    男人嘴抿的很緊，拳頭也攥了起來。
    “罷了罷了。讓我來給你講個故事。約莫著一百年前吧，有個武林高手進了大漠，找到一處古國。他發現了一處水源，但幾近枯竭。因為心法護體，身體強健，他可辟穀多日。於是就在那水源旁疏通浚道，栽種沙林。期間還出過一次大漠，采辦食物、種子。你猜怎麼著？過了幾年，那幹枯的河道又有了活水，古城周圍也成了一片綠洲。我便是那水源。”
    像是怕男人不信，他笑了笑，用指尖輕點手中的畫紙。
    指縫裏流出汩汩清水，畫上的泥猴與泥虎被衝刷暈開，混成一片。
    “我本活了千年，可自那古國毀林砍木後遷徙他處，就日漸幹涸。
    最後到了無法凝成人形的地步。
    他在我魂飛魄散之時護我平安，是我恩人。
    後來我化了人形，他又同我講中原之事，亦教我讀書習字，是我師友。
    他生前就是為了躲人間紛爭，才隱居至此，他死後我又何忍讓外人進去擾他屍骨？”
    “所以你開了這紅塵客棧。”
    “有我守著，誰也進不了古城。”
    “人們走時，你要的那樣東西，是什麼？”
    “他生前說過，所謂紅塵俗事，皆逃不了牽掛二字。我要的，是每個人最牽掛的東西。你入店時不是問過，我向那紅燭的主人討了什麼嗎？青梅竹馬，新婚燕爾。我要的，是他與家中妻子一世的情緣。”
    “他怎知你有本事改人命數，剪人紅線？”
    “我既有辦法讓你相信我非凡人，自然能令他信服。”
    “他最後，給了嗎？”
    “沒有。”
    “那他。。。”
    “自然出不了這客棧。”
    “毀屍滅跡的法子，想必你有不少。難怪我一點線索也尋不到。可若是他肯給呢？”
    “人生在世，全憑一口精氣神吊著命。沒了心中的念想，活不過幾日。可悲世人大都蠢笨，以為行屍走肉亦能保命。”
    “幾十年了，你手上的人命定是數不清。就不怕損了你修仙的道行？”
    “我本是水源化的精怪，隻圖報恩，不求得道。”
    “你其實很想去中原看看吧。死守在這裏，無異於圈地為牢。”
    “離了本體，我是活不下去的。若是這世上的源頭都到處亂跑，怕早就生靈塗炭了。”
    “那皇城的糖葫蘆，北地的醃菜窩頭，江南的雲片桂花糕，你可是終嚐不到了。”
    他沒想到男人會在此刻打趣自己，看他說完笑出虎牙，卻是懵了，不知作何反應。
    “如今我知了你的秘密，你打算問我要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