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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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靜一靜,等官爺向巡撫大人複了命。再回來之時就會領我們到辛平鎮安置住下。雖然山洪毀壞了山村,但我們還有地方落腳,不要灰心。你們且去廢墟地裏找找各自能用的物件,減輕上頭大人的負擔。”
馬村長盡量大聲讓這些打不起精神的村民都能聽到。
馬村長掃視全場,特意尋找全富貴錢清二人在哪。眼珠轉了一個來回,發覺他二人沒有到場,頓了頓道,“沒有來的人,大家看見了相互轉告一下,特別是那倆愛生禍的小子。”上次官爺來這裏,看他們三人說話語氣非比尋常,看來是相熟。有全富貴和錢清在,替他們說說好話,希望到了辛平鎮大家能過得好點。
“好了,大家可以散了。”
聚集的人群紛紛散開,一鬼祟男子假意向前走了幾步,等走到前麵穿墨藍色粗布衣衫的小娘子身後,便停住了腳步。兩人環顧四周,趁著沒人,尋了一麵遮擋的破牆。吳崇德這才低聲道,“你要全富貴那塊地,被山洪衝掉了,我現今也沒辦法了。你說的不會反悔吧。”這小娘子還非得讓他用浮蕩山道士的棺材釘起頭做賭局。說是依著全富貴的倔性子,他一定會應下。到時全富貴有去無回,他分文不出,又能得了那塊地,何樂不為。
真是心思毒辣的小娘子。
小娘子順手牽過吳崇德粗糙的手掌,水靈的杏眼偏頭盯著吳崇德一瞧,吳崇德整顆心心都酥了一半,“我白邊蘭可不是什麼說話出爾反爾的人,大官人你救了我弟弟,哪怕是吃糠我都得跟著你。”
“不過。。。”
“不過什麼。”吳崇德細嗅少女身上的清香,低頭細問。“不過我怕你沒機會了。”小娘子的話伴著清脆的笑聲,詭異的傳進吳崇德的耳裏。他詫異的抬起頭,正欲細問白邊蘭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就隻見白小娘子的弟弟從牆後走出,終日低著頭看不清形容,病重體弱裹著棉襖的少年白袁。不止吳崇德連村裏人都很少見過他,發了山洪後房屋被毀,一個人躲在降魔山,不知道一個人琢磨些什麼。
少年挺了挺並不直脊背,露出臉頰額頭沒有被遮住的黑毛。口裏發出嗬嗬的低/喘聲,慢慢朝吳崇德方向走來,褐色的眼裏透出駭人的光芒。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吳崇德瞧見了白袁臉上的黑色長毛,那絕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樣貌。吳崇德不甚英挺的臉害怕的皺成一團,更顯醜陋。“你們難道忘了,白袁病重之時,村裏大夫都說他沒救了。是我找他要了養命方子,不辭辛苦從辛平鎮買來湯藥和人參救了你弟弟白袁,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我弟弟好得很,才不需要勞什子的湯藥。”白邊蘭走上前去伸手抵住吳崇德後背,嫣然一笑,“還不是為了騙你這個急/色鬼。弟弟上來吃了他,省得他這麼多話。”吳崇德眼見求情不奏效,反身想要抓住白邊蘭威脅白袁,好求個全身而退。沒想到白邊蘭紋絲未動,手掌一移按住他脊梁骨,就讓他疼得動不了身。他更加害怕,他確實沒想到白邊蘭看似嬌弱女子溫和無害,竟然藏了自家身手,動起手來,連她一根手指頭都對付不了。
一旁行進的少年伸出毛茸茸的黑掌,用指尖尖利的指甲,劃開遮麵的棉布,撕/裂著身的衣物,四肢著地快速朝他跑來。吳崇德大吃一驚,那哪裏是個人,分明是一個全身長滿黑毛的猿人!
“救。。。”吳崇德兩腿顫栗不停,一泡黃尿順著褲腿流下來,嗓子裏似乎堵了一口濃痰使他叫不出聲。白邊蘭一邊瞧著地麵一灘黃褐的液體吃吃的笑,一邊鬆開手往旁邊退開。恰在此時,猿人張開腥臭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將吳崇德撲倒在地,哢嚓一聲,血液四濺,猿人一口咬斷了男人的脖頸。
“命。。。”吳崇德在猿人嘴裏吐出他人生最後一個字。
“弟弟吃飽些,吃飽了才好辦事。”白邊蘭從腰間解下一根繩索,往空中一卷,從吳崇德的殘屍旁捆住了一個發白的影子。影子不停的掙紮,白邊蘭撇了嘴不耐煩的低聲念起了咒。困魂索越捆越緊,影子掙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
少女輕輕一笑,臉上得意非常,張開手捏住影子。影子在少女手裏不住發出吱吱聲,聲音漸漸微弱,溶化成一團灰白汁/液。少女抿了抿嘴,合手一攏,將它揉捏成一個圓形珠子,塞進懷裏用黑色金屬做成的瓶子裏。殘餘的汁/液從少女手指淌出,滴落在地上立刻消失不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老商頭勾著腳,垂首坐在降魔山山溪旁,複又喃喃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日頭正烈,錢清尋遍有人煙的地方,都不見這個古怪的老商頭。
“老商頭!”錢清大聲呼喊,眼見時辰越來越向後推,心裏著急萬分。老婦人告訴他全富貴上了山,記起上次經曆,他不敢再冒然舉動。需得問問這個古怪的老頭,再做打算。
“別喊了,老頭我在這。”老商頭抓起一把石子,伸手拋下,用指頭輕輕撥弄著。
生死卦。老商頭眯起眼睛,指頭點在褐色石子上。
“全富貴又。。。又上了浮蕩山,你能不能。。。替我出個主意!”錢清滿臉狼狽,隔著樹林張望,費盡目力,才看見山溪旁佝僂的背影。
“等我有錢了。。。再給你問卦費。”錢清氣息不勻,快步走到老頭身旁繼續說完。
“這次老頭我分文不取。”出乎意料,老商頭一反財迷情態,似個出塵仙人,微微笑道。
錢清懷疑自己聽錯了,棲夢村裏人人都知道老商頭愛財如命。
老商頭揚揚袖子,迎著一絲餘暉向下山路走去,“但是卦象結果我不能告訴你,五日後你便可知曉,你且安心。若是這五日後音訊全無,我帶你進山尋他。在此期間,你有什麼未完心願,盡快完成吧。”
嗯?錢清雲裏霧裏,看這老商頭的語氣,跟自己大限將至一樣。老商頭應了他,有高人在場,好過自己單槍匹馬闖浮蕩山。五日後便五日後,隻是自己總免不了擔心。
心願?聽到老商頭的話,錢清仔細想了一番,自己能跟好兄弟平平安安度過一生,此生足矣。錢清抬眉,臉色也沒剛才那般焦急,心道,等找到富貴定要與他痛飲個三天三夜。
“老商頭,你既然應了我,怎不等等我一起走!”錢清勻了一口氣趕了上去,“我要提前準備什麼東西嗎?”自從全富貴攤上這件事,他就沒安生過,到處奔走,真是累煞他也。說話聲漸小,昏黃的光芒斜斜向西斂去,快要散落在無邊天地裏。
棲夢村村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天在廢墟裏收拾能用的家當,浮蕩山東麵青翠的山林,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就不見了,再定睛一看,山體東麵仿佛被刀斧削落,隻餘一座陡直的山崖聳立在地麵。青天白日見了邪事,人人都驚恐不已,唯有老嫗笑得暢快。
“村長我們等不了了,這裏這麼多古怪,我們一刻也待不下去,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
“好吧。你們準備下應急的物件,一刻鍾之後我們原地集合出發。”馬村長應了下來,本來不應該如此著急離開,但浮蕩山確實有古怪,自己這個村長親眼所見,實在沒有什麼立場好說的。
白發滿頭的老婦人獨自站在人群後。村民如避瘟疫攘攘的散開,都下意識不敢看她。老婦人原先隻是瘋癲,沒想到竟是妖孽。要不是妖孽,怎麼會知道浮蕩山東麵是險崖,知道了也不拚命阻止,眼睜睜看人喪命,不是妖孽是什麼!隻怕是做了許多造孽事,才活得這樣長。馬村長走了下來,經過時問道,“您不離開?”
“不了,我就願意死在這裏。外鄉人從哪來就回哪去。”老嫗一臉堅決。
老婦嘴利慣了,也沒人在意她的語氣,何況現在除了心眼實的馬村長,沒人敢跟她說話。
“您。。多多保重身體。”
老婦人冷哼一聲,“你們要是信我,何至於死人。古怪的是你們的心,而不是這座山。”
說罷,蕭索蒼老的麵孔轉向浮蕩山,透過那座山不知看到了何處,“太冤枉了。”也不知道她說的是自己,還是旁人。
棲夢村的村民身體背負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聚集在幾日前勉力清理好能出村的泥路上。長長短短的議論聲不見停息。
怎的還不走,天都要黑了!
娘,我害怕,會不會有惡鬼來吃咱們。
爹,爹,我們不要等村長了,我們快些走吧!
“別吵,別吵,等我點好人數就能離開了。”馬村長揮舞著雙手,努力平息心中的怒氣。棲夢村大小也是個幾百人的村落,村民頻繁走動加之語聲紛雜,清點人數不時被打斷,再憨的人也會生氣。
人群沸騰起來,數什麼數,直接走就可以了,你這是在拖延我們逃命的時間!為首的青臉莊稼漢一把推開馬村長,“要走的跟我一起走!”人群騷動起來,場麵頓時混亂,哭鬧聲一片。
幾百號村民慌亂的朝著村口的泥路跑走。那條路放在平時也隻能供五人並排行走,一時之間哪裏容得下這麼多人同時離開。年老體弱體力不足的人,被人群擠倒的結果可想而知。馬村長紅了眼睛,無奈的站在人群外唉聲歎氣,“你們這是做啥子嘛!做啥子嘛!”
錢清下得山來,下意識朝浮蕩山看去,隻看到一座險峻的山崖。
“老商頭。。山怎麼不見了?”錢清拉了拉老商頭的袖子,驚奇的眨了眨眼,“你說我該不會出現幻覺了吧。”
“別搖啦,你清醒的很。”老商頭一巴掌打在錢清頭上,“你再看看。”
山崖還在那裏原地,並不是他太累出現幻覺。錢清一手捂住頭頂,霎時清醒,“富貴去了那座山,不會出了什麼事吧!不行,我現在就要去尋他!”
老商頭眼明手快扼住錢清手腕。
“放開我,我要去找富貴。”
“不行,五日後。你不管信不信我,都得五日後。”老商頭右手兩指夾了一張黃符,一臉風平浪靜,“這是張定魂符,貼上後神識封閉,哪怕我現在放了手,你也可以乖乖在原地站五天。”
錢清也不管老商頭到底說的是什麼,仍舊極力想要掰開老商頭的手指。老商頭見他動作,也不再攥緊錢清手腕,“你要不怕這個。。。”老商頭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鈴鐺,“這是鎮魂六合鈴,我隻需搖一搖,你就能二話不說像條哈巴狗兒一樣跟我走,我就是叫你吃五穀輪回之物,你也會搶著吃下去。”
老商頭仰起頭,調皮的朝錢清瞪大了眼睛。
“你行!”錢清氣結。
“你當真沒有心願?”老商頭收起鈴鐺,狀似不經意脫口而出。
“還談什麼心願,富貴能活著回來就算是成全我心願了!”錢清左右繞走,不時看著浮蕩山消失的東麵。
“老商頭你以前不愛管閑事的,你如今怎麼這麼婆媽?”看浮蕩山看不出花來,氣也不能白受,錢清張口便道。話說完後,錢清發覺老商頭自降魔山後,性情跟以前相比,確實熱心了不少。
“老頭我樂意呀!”老商頭兩眼擠在一起,兀自開懷。
周遭混亂聲傳進正在爭執的兩人耳裏,老商頭也不做怪模怪樣,“我先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你願意跟就跟,我要是回頭發現你走了,鈴鐺在我手裏。浮蕩山上山的路可不短,你隨時都可以被我喚回來。”
人都這樣說了,他還能幹什麼,錢清苦著臉,“行了,大爺別囉嗦了,走吧。”
夏日將盡,池塘布滿殘荷。日日與孟追相處,錢霜扇賞月看花也不覺得膩味,明明他生平最恨附會風雅之事。
上次下棋他下輸了,這次可不能再出醜了,錢霜扇心裏惦念著,抓著筆,在紙上小心翼翼描畫一朵豔麗紅花。
摔壞腦子的孟追長大後穩重起來,習得滿肚錦繡文章,翩翩風度吸引大大小小姑娘的目光。錢霜扇自認眉眼周正,堂堂一個七尺偉岸男兒竟然不如一個弱質書生,著實傷害自尊。此後事事都要跟孟追相比,一番歲月更迭,錢霜扇不知何日起突然心態轉變,在意起了孟追對他的印象。
許是追逐一人太久,心裏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這裏顏色應該再深一點。”孟追覆上全富貴的手,溫熱的手掌握住錢霜扇握筆的手。
筆鋒遊走之處,蜿蜒的墨跡如一條靈蛇纏上錢霜扇手腕。錢霜扇手一抖,失手打翻桌上瓷盤,臉頰便沾上了一點惹眼的紅。風不燥,蟲不鳴,孟追笑意盈盈一身詩意站在那裏,恰好一切剛剛好。
錢霜扇破開了身份姓名的桎梏。心頭的本能,若一方渴望甘霖的久旱龜裂的土地那般急切。他也不知為何會如此,仿佛在成全一個未知的自己的心願,呼應他響應心底深處鼓動的喧囂,使他在這個角色裏全情投入,放任蕩漾在心上不可說的情愫流連。放任洪流淹沒自己。這種想得到又害怕的心緒纏繞著他,影響了他的心智,強迫他不得不接受。
真正的情難自禁。
錢霜扇抬起身,將臉頰沾染的一點紅,輕緩印在孟追眉間,白膚墨眸,映著眉間一點朱砂紅。
那點紅,紅的那般爛漫,紅的攪亂了一池春/水。
額頭抵在孟追的額上,額上也沾上孟追溫熱的體溫。雙眼相望,隻這樣看著,他也滿心歡喜。
“有你在真好。”
對從小一起張大的發小做這樣的事,錢霜扇心裏忐忑萬分。掩飾不住心情看了孟追的反應。
孟追仍舊是那張柔和的笑臉,柔和的眉眼。
大雪過後,天氣難得放晴,家家戶戶謀劃著過年的瑣事,孩子們點起了煙花炮竹大街小巷亂竄,一副濃濃年味。
錢霜扇寫好一副對聯,眉眼含笑取來兩張紅紙,眼巴巴候在一旁等孟追落筆。
大雪豐年又一春,團圓和美又添福。
佳期如夢又相歸,兩情長久寸思賦。
孟追也不點破錢霜扇心思,寫完後麵一副對聯,將兩人寫的對聯並和在一起,取來一張紙橫放在兩幅對聯下麵,執筆在上麵添了兩個字。
成雙成對。
“成。。雙。。成。。對。”錢霜扇一字一句念出聲,孟追親筆寫下成雙成對應了他。
太過貴重,反而心難平靜。孟追這般脫俗的人,不應入世喜歡自己這樣世俗的人。恐怕還是為了不使自己傷心罷。
“怎麼不睡?”
“怎麼辦,隻看著你的臉,我就歡喜的睡不著。”錢霜扇輕輕嗅著共眠之人的發香,一副高興得不能自已的樣子。
一根溫熱的手指放在全富貴的唇上,而後將全富貴的頭輕輕按在懷裏,“快睡吧。”
“不要思慮太多,我的失心之症並沒有犯。”孟追洞察到了錢霜扇不安的心思,出聲安慰道。
錢霜扇低低應了一聲,細細品味孟追剛才那句話。難道孟追的言下之意是,對他的心意是真的?心裏煙火騰地升起,轟隆隆撞擊著胸膛,錢霜扇這會是真的心難自抑,反手抱住孟追的腰身,聽著孟追沉穩的心跳聲,數了一遍又一遍。夜深更寒,窗外大雪簌簌落下,隻怕早已壓斷院外枝頭。能與摯愛的人相守一輩子,真是人生一大幸事,錢霜扇輕輕感歎。
故事太長,時間難以寫全一生。故事短暫,細節處處難以圓滿。人心都是太貪了。
管他情真意假,不若就此與他相守一生,錢霜扇解開心結,安然入睡。
出村的道路不寬敞,幾百人一擁而上,場麵混亂不堪,錢清和老商頭尋聲而來,見到就是這樣的場麵。
錢清一度想要上前幫手疏散人群,都被老商頭製止。
“看見馬村長在一旁抹淚了嗎,他都無能無力,就你這小身板,你以為你能起多大作用。”
“庸人自擾,你還想要有命找全富貴的話不要管。”老商頭仿佛又恢複成那個古怪的老頭的樣貌。
“你不是有很多法寶嗎?使出來啊!”錢清急急反問。
“我的法寶對普通活人沒有用。”
“我難道不是活人嗎?”
“你不同。”老商頭答非所問。
逃命的人大部分都向外逃走了,傷重的哪怕死在半路上,也不管不顧的求人帶走。現在棲夢村裏隻餘幾具屍體腸穿肚爛躺在地上。
馬村長抹抹眼睛,找來幾方破布蓋在屍首上。空地旁樹木下站了一老一少兩個人,馬村長寂然抬眼,歎氣問道“誒,你們不走?”
“我還得找富貴,我不走了。”錢清搖了搖頭。
“我應了別人,走不開。”老商頭陰陽怪氣一氣往一旁丟棄的爛板凳上坐下。
“那好,我先去辛平鎮,你們辦完事,來找我,我替你們安排住處。”馬村長揮手作別,也不知道棲夢村還剩下多少人。
“你要呆在這五日,又無心願可償,想必很無聊,你先去四處轉轉,到晚上來這裏看戲吧。”老商頭待馬村長走後翹起腳,老神在在。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
“我又有白頭發了!”錢霜扇高興的舉著那根白頭發獻寶,他喜的是和孟追一路相攜走過,白首偕老終於成全了一半。孟追抬手收起那根白發,藏進袖間,仍舊是一副笑臉,“明日我們去踏春吧。”
錢霜扇點頭應好。
春光正好,萬物欣欣向榮。
“霜扇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錢霜扇擇了一枝桃花,私自改了前人的詩,款款走到孟追身前。
這麼多年過去了,孟追除卻雙鬢斑白,眼角添了幾道細紋,佚麗姿態,端方氣度一如從前。
錢霜扇隻顧看著孟追,一腳踏空踩在泥坑裏,結結實實摔在地上。回來後昏沉了一整日,不料第二日著了涼。孟追目不轉睛守在他身側,衣不解帶,喂湯喂藥親力親為。
“都怪我都這般年紀還不安生。”錢霜扇心疼孟追忙進忙出,他好了,孟追卻瘦了。拉住孟追,一根一根手指細細摩挲。
“不怪你,都怪我沒看清,沒及時拉住你。”孟追抱歉的拍撫男人後背。
錢霜扇紅了眼圈,他曾記得這雙手不沾陽春水,隻握翠管寫宮商。如今這雙手布滿細繭,全是為了他。他有諸多情懷流淌在心裏,最終隻說了一句,“我這一生有你,何其有幸。”
男人哽咽著將頭靠在孟追肩上。孟追抱住黯然的人,安慰道,“你我兩情相悅,我理應對你傾心以待,你不要苦惱。”
入夜春雨淅淅瀝瀝,錢霜扇忽然不想寫滿白頭偕老四個字,他隻想情思就永遠停在這刻,他不要下世再從頭認起眼前這個人。
日暮西山,橘黃的陽光懶散灑在銀白的發絲上。空氣裏荷香四溢,錢霜扇恍然又回到幾十年前的那天夏日,他失手打翻朱砂,點了身旁人額間紅。沒想到歲月如梭,兩人風華正茂相守成白發老翁。
“沒想到你我都這麼老了。”兩個佝僂的身軀靠在一起。錢霜扇咳嗽著,悠悠道出語句。“要是我以後比你先死,我要葬在能看見你的方向。”
孟追扶著錢霜扇的手,替他攏住散發,“我以前欠你一個相守到老的約定,如今終於功德圓滿。”
孟追站起身,白色衣帶被風吹動,蒼老的老人一轉眼又變成溫潤君子,錢霜扇青筋突出的手又變回青年人皮膚光滑的手。景色斑駁褪色,碎成粉末凋零。溫情脈脈的江南小鎮早已不見,他們依舊在山風凜冽的浮蕩山扶風觀前。
“你。。。”仿佛一記悶棍敲在錢霜扇頭上,不,應該說此時的全富貴的頭上。全富貴腦子瞬間清明了起來,眼前這個人他記得,那個不記得自己名字的男人。那個全富貴弄不清是仙是精怪的白衣男人。
孟追眼神裏滿是愧疚,低下頭注視著,坐在大石旁神色訝然的全富貴,黑色發絲隨風紛飛。
“你這是作何?難道你真有失心瘋?”
孟追的眼神包含太多感情,讓全富貴語氣不禁平和下來,“我以前不曾見過你,我不記得和你有約定。”
孟追伸手點住全富貴眉間,瑩白的光芒蘊繞在指尖,“不記得沒關係。睡吧,就當做了場無夢的覺。願你再世為人時,世間居家人齊全,平生富貴不消愁。”
全富貴瞳孔倏然張大,隨後身軀漂浮在空中,停頓片刻,便直直朝山崖下方墜去。全富貴閉上眼,一生之中感覺從未如此安詳,一閃而過的四肢百骸碎裂的痛感,也未曾在意。再睜眼之時,身體不能動彈,隨著黑色水波起起伏伏,半生記憶樁樁件件,走馬觀花投射在黝黑沒有邊界的空間裏。
“小師弟,對不起,我來晚了。”
眼睫眨動之間,此身已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