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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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番花信風,終於楝花。
狂風吹過竹林沙沙,間或夾雜著敲梆聲。梆、梆、梆,悉悉索索,再靠近一點好像就要聽清什麼了。
全富貴猛地一驚醒,冷靜起身開了窗,低低念了一句無上太乙度厄天尊。
噓,有人來了。
聲音戛然而止,慘白的月光將晃動的竹影映照在屋內。
狂風不歇,全富貴坐在床邊盯著敞開的窗口一宿。
五月時至端午,榴花正豔。
天陰雲沉,田間稻禾青翠,四周極靜,唯有田地旁的河水流水聲不斷。
全富貴踩在泥濘的小道上,酒醉微醺,恍惚聽到號子聲。
喲嗬!喲嗬嗬!排風破浪喲!渾身是膽嗬!
平地湧起白霧,眯著眼細瞧,裏麵卻什麼也沒有。
全富貴酒也醒了,懼意更甚,汗濕了攥緊的拳頭,屏聲斂氣朝前走。
細弱的抽泣聲響起,霧氣又平白的散了。
河邊的老婦人泣不成聲,怨恨早死的男人,四十年前劃龍舟,跟著一船人掉水裏替閻王劃舟,讓她從新婦苦守成耄耋老人。
全富貴默不作聲,扭開酒塞,咕嚕幾聲,將剩餘酒水倒進了河裏。
全富貴八字硬,右眼眼瞳有顆褐色小痣,偶然聽人說起,這樣的命數,能感知異相,卻蹉跎表象,破不開迷障。
“有仙耶?我不信。有精怪耶?我亦不信。”全富貴拍拍自己幹癟的肚皮,“非是我不信,一則他們從未現身讓我瞧著他們,二則我這凡體肉胎肚內空空,也未見哪位大仙好心搭救過。”
天光亮堂,忙碌生計的眾生暫歇一口氣,吃飽喝足,便在城頭槐樹看起了熱鬧。
吳崇德虛笑,從袖中拿出十五兩銀子,拂了灰塵放在石桌上,“好說,咱村頭有座道觀,你可知?”
周圍閑人立馬麵容一悚,將吳崇德餘下的話猜得八九不離十。
“你隻要從道觀裏拿得這個數的。。。”吳崇德悠悠伸出三根大煙熏黃的手指,“棺材釘。老哥這錢就歸你啦!”
這不是找死嘛!?道觀裏要有棺材那也是那道士的,隻要去過道觀的人都粉身碎骨七竅流血,死透了從山底抬著回村下葬,更別提到後堂拿那道士棺材的棺材釘,那死得肯定力透黃土。
“你考慮考慮,咱不做魯莽之爭。”跟全富貴交好的跑堂小哥拉住全富貴。小哥暗自慶幸,幸好今日上午身體不適告假,中午複工看到這場麵,否則有個能勸的人都沒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那個啊字特別長,足夠全富貴思量幾個來回。
“我也不逼你,去不了,大不了得不了錢兩換地住。”吳崇德斜著抬眼,搓搓大拇指補了一句。
就是,以後還指不定怎麼樣,年紀輕輕就送了命,這不白搭嗎?有人勸道,吳崇德打得也是這個算盤,他料想沒人不惜命,他隻要前麵這個窮小子住的地而已。
誰叫這小子住到了臨街的好地方,還死活不肯搬。吳崇德不能汙穢了自己大善人的名號,隻能使些陰招。
“吳老哥,你且放心,算命說我是一輩子勞碌命,我半輩子還沒活到手,死不了的。”全富貴一手拿緊銀兩,一手狠狠拍在石桌上,“死生死生,運氣也!”
周圍民眾看全富貴儼然看怪物的眼神,趕著送死的蠢物畢竟不多。
浮塵飄動起來,在光線下綽綽約約。全富貴心想,娘的,手真疼。
“明日你們都來這,我教你們命大這兩個字怎麼寫!”語氣抑揚頓挫,頓生豪情。
小哥喟歎一聲,明日替這傻子收屍也算盡了相識情誼一場。
“你在想什麼?”全富貴急匆匆追上小哥。
“你想葬在哪塊地?”小哥錢清略一思索,“浮蕩山好地方都被先來的占了,隻能委屈你了。。。。。。”
“得了,別說晦氣話。我能克死那邪物克得魂飛魄散,它還不定能跳起來弄死我呢!”
“你聽我說,我手裏有些積蓄,你要真缺銀兩,我可以資助你。。。”
不待錢清說完,全富貴急忙向前跑去,一頭紮進剛擺好棋盤殘局的老人那,“真是的,怎不等我就開局了呢!”
一路驚起的麻雀兩三喳喳從地上飛起,鳥兒盤旋一陣,尋好枝頭立定,撅起圓滾的身子,隨後心滿意足飛去。
苦了樹下的錢清,頭上頂了一團溫熱的黃綠的物什。
氣煞不已的小哥罵道,不知好歹的蠢人。
棲夢村一南一北被兩座山環抱,一山名曰降魔,一山名曰浮蕩。降魔比之浮蕩巍峨險峻,景色更為奇麗,但浮蕩山在方圓百裏的名氣可比降魔山大多了,因為山體東麵有一座扶風道觀,扶風道觀在道士生前是善名,全因道士下山幫人算命鎮宅、幫人治病分文不取,在道士死後道觀是凶名。皆因道士死後,有一夜一道微弱的熒光從浮蕩山泄露了出來,熒光一閃一滅直到天亮才停歇,那個發光的位置正好是道觀落址的東麵。密林現白光,珍寶將出世。村裏人眼紅了,不聽老人告誡,接二連三走了一條有去無回的黃泉路。於是有好事者道,道士成了厲鬼,使出障眼法誘使人上山,奪人精氣,心狠手辣又將屍體推下山。死者家人上不得山,當然不會罷休,追問村裏最長壽的老者道士來曆,問得急了,隻會說,道士活著的時候還是一個麵慈心善的好人,怎待死了就成奪命厲鬼呢?
奪命厲鬼,全富貴是要去禍害奪命厲鬼的棺木,而不是到一個活人家裏取根燒火棍。境況若此,錢清著急是應該的。
“嗨。。。你走吧!就當我從來不認識你。”
全富貴一言不發,低頭歎息。
真是冤家。“拿著吧,我從老商頭那求的避邪符。”一疊黃符紙和起釘器具交諸全富貴手上,嘴上不忘挖苦,“你死了,我必不掛念你,清明讓你荒草滿墳頭,中元讓你饞別家元寶香火,你的忌日我讓你啃石子。”話畢,全富貴還是一張不知天高地厚的臉,錢清暗自壓下怒火。
“我死了,就好好過你的日子吧!”錢清忍無可忍,一拳痛揍了下去,“死了你活該!”
那個老商頭性子古怪又愛財,錢清知曉自己執意上山,半個時辰之內還為自己求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全富貴站起身看著錢清額角密集的汗珠和身軀裏尚未平複的氣息,咬咬牙轉身去了。
進山隻有一條路,路在浮蕩山西麵。自從浮蕩山出了人命,這條路就再也沒人上來過。故此道草密樹盛,遮的陽光半分也透不進來。全富貴一手摸著紅腫的嘴角,一手拿著探路棍小心翼翼查看四周看有無長蟲活動。
靜,太靜了。
全富貴走了一會,心跳漸漸加快,耳膜裏充斥著如擂鼓的心跳聲。這個林子裏無風也無野物發出的響動,死寂沉沉,再往前走,前方幽寂的小道像一張黑漆的眼毒辣的注視著他。疑心生暗鬼,全富貴覺得此時林子活了起來,背後陰風陣陣,吹得他膽寒心裂。
白毛汗浸濕了手裏的符紙,懼意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多,以往都能安然度過,這次隻怕應了錢清那張烏鴉嘴。全富貴回過頭,身後的羊腸小道早不見了方位,與墨綠的林子融和的天衣無縫,急急看向前方,連個小道的影子也看不到,滲人的綠似乎從四麵八方包圍了他。
他被困在這裏,饒是膽再大,也是僵硬了手腳,邁不開步。
“全富貴!全富貴!我找到你啦!”尖細的嗓音若有若無從身後響起。
找到了什麼?!找到了,好吸我精氣?!全富貴追悔莫及,終於長嚎一聲娘啊,撒開手中黃符紙和器具玩命向前跑去。
錢清打了全富貴之後心裏後悔,想著共患難、同生死,這才是好兄弟的根本。誰知全富貴腳程太快,錢清追著全富貴一路跑叉了氣,隱隱看見全富貴的身影停在前方,正高興,沒想到這小子聽了他聲音跟見鬼似的。
錢清歇了口氣,正準備又追上去,林子的空隙不知何時長攏了草木,錢清心裏暗道一聲,糟了!
全富貴心神未定,一口氣跑到山溪邊。上方日頭正好,曬在人身上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全富貴放鬆了身體,雙腿一軟,身子栽進了山溪彙成的水潭裏。
水潭久無動靜,直至一個臉上劃了一道血口的白淨秀氣的青年出現,他伸指攪動水麵,忽然歎了口氣。
光線從頭頂透射下來,斑斑駁駁。全富貴眯了眯眼,身上衣物幹燥舒適,縱使神誌不太清楚,他也明白自己掉進了水潭裏,合該是死透了轉輾來到了陰間,隻可惜白白便宜了吳老賊。
這個陰間較之尋常人間說的可不一樣,全富貴上下打量,水波光芒在石室頂上徐徐晃動,映著粗糙的石壁也顯得生動萬分。全富貴伸長了脖子,噏動鼻翼一股陳年鬆香味撲鼻而來。
怎不見陰司引道,全富貴肆意走動,全然不注意影子在他腳下踩著。前方一盞長明燈明明暗暗,想必前方等著吧,全富貴失笑,一腳踏向前方。
我本人間逍遙客,铩羽天涯渡紅塵。
前方的密室裏也未有黑白無常等著他,全富貴不禁大失所望。借助微弱的燈光照看下,他發現了石室牆壁上雕刻的字以及橫放在石台上的一口黑木棺材。同時也看到了腳下的影子,全富貴咧嘴一笑,原來還沒死。
棺蓋早已被揭開,怪異的事情發生了七七八八,全富貴已然不在乎是否跳出一具僵屍。
棺材裏躺著的屍骨穿著道袍早已化成白骨,一柄拂塵放在臂彎裏,粗略一看並無特別。浮蕩山並未聽人說過有兩個道士,那這個道士是扶風道觀的道士了?!為何道士會葬在這裏?全富貴懷著疑惑繞著棺材走了一圈,覺察到棺材靠牆裏側一丈大小內,立著一座發出瑩白光澤的人形玉質雕像。
這座人形玉質跪坐雕像真人大小,肩頭落滿了塵埃,雙腿交疊坐姿端正,長發披散。雕刻的發絲纖毫畢現,麵目栩栩如生。懸鼻柔唇,眉目入畫。即便身滿塵埃,也能教人看出君子端方的氣度。
“真是奇怪。“他走近雕像細細觀看,即使蒙塵,也遮掩不住它的瀲灩光華。心生憐惜,伸手拂淨玉像浮塵,這麵目越發覺著似曾相識,但全富貴全然想不起在哪見過。
在哪見過?是身在夢中,還是夢在身中。
道士棺材的封釘早就不知被何人取出,零零散散落了一地。全富貴嗤笑一聲,管此道士非彼道士,今日命大見不著厲鬼也是好的。吳老賊凡人肉眼,必然看不出棺材釘與棺材釘有何種區別。
全富貴目光落在了那座玉像上,如斯美玉,棄之可惜。而後搖了搖頭,自己這樣的俗人恐會糟蹋雕琢之人的心血。當前既然活著,還是考慮怎麼走出去吧。
“真是可惜。”全富貴忍不住的感歎。豈非說的山中珍寶就是這座玉像,思緒一轉,全富貴呆立片刻。
“富貴!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怎麼跑得跟兔子一樣!”錢清形容狼狽,上氣不接下氣,背靠樹幹,一屁股坐在地上。
“嗯?”全富貴勉強睜開眼,隻見錢清一張笑開了花的臉立在眼前,我不是在石室裏嗎?全富貴雙手落在鬆軟的泥土上,內心驚疑道。
環視四周水潭也如同小道一樣莫名不見蹤影,隻餘一座殘敗的道觀聳立在他不遠身後,觀中容了一口黑棺,張著無言的口,寂靜頑強的站立著,與這天地站成恒久的畫卷。
真是怪異的一座山,怪異的一座道觀。
兩人對視了一眼,全富貴咽下了口中將要吐出的字,“你怎麼來了?”其實他更想問錢清一路有沒有遇上怪事。
“不放心你,跟過來看看。”錢清一麵笑,一麵伸手拍著全富貴的肩膀。“好兄弟同生共死。”
全富貴心下感動也不多說,隨即攤開手中的棺材釘,將一路上的經曆歸結為走了狗屎運,絆了個跟頭,隨手撿到了。換而言之就是沒進道觀,撿了條小命。
“如此甚好,我就不用擔心厲鬼害你了。”
天色欲黑,浮蕩山古怪太多,全富貴兩人也不去想為何他人都喪命在此,為何他們能全身而退。未恐防有變,便匆匆下了山,下山的路倒是沒有異樣,一路順暢走到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