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宿舍的一路上，歡顏和劉念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劉念幾次偷偷打量歡顏，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話溜到嘴邊，還是忍住了沒說。
    快要到劉念的宿舍了，歡顏收住腳步，說道“你宿舍到了，快進去吧，別送我了。”
    劉念問道：“歡顏，下午你還去那個教室複習嗎？”
    “複習？”先是昨夜的夢，接著是突然見到林雨西，再是聽到杜維的事，歡顏簡單幼小的心靈有些一時承接不過來，反應也是木木的，“喔，應該還會去的吧。”
    “那好，回頭我在教室裏等你，我也有一堆功課要複習。”
    “不用了，你別去！”這句話衝口出口，歡顏突然就頓住了，她在擔心什麼呢？擔心雨西還會再次出現嗎？或者擔心雨西看到她和劉念在一起複習功課？
    看著劉念略顯驚愕的神情，歡顏趕緊放緩了語速，“我是說我不一定會去，阿穎約了我下午陪她去買外套來著。”
    劉念深深地看了一眼歡顏，“歡顏，別太擔心婷婷，阿維也是這麼大的人了，做事情自有分寸。”
    歡顏暗自鬆了口氣，趕緊順著說：“這個我曉得。不過你可關照一下杜班長，婷婷看著大大咧咧，其實個性非常執拗的，再過一周就要期末大考，接著就是春節，無論杜維做什麼決定，都讓他下學期開學的時候再攤牌吧，讓婷婷安心考試和過年吧。”
    回到自己宿舍，屋子裏除了史依婷的床位仍然垂著蚊帳外，並沒有其他人，估計都出去複習功課了。整個屋子裏靜悄悄的。
    歡顏躡手躡腳走到自己床前，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望著上鋪的床板，心裏萬千思緒。雖然腦子裏一片紛亂，但是林雨西的招牌眼神還是在眼前浮浮沉沉。
    想到林雨西，十幾年前的往事一時間紛紛湧上心頭。
    認識林家三兄妹，是在歡顏5歲時的那個夏天。
    歡顏的媽媽常年在外地工作，爸爸雖然在上海工作，不過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需要他經常出差，而且出去一次就至少幾個星期，所以歡顏從小是在外婆家長大的。
    歡顏雖然是女孩，卻因為生性頑皮好動，是弄堂裏出了名的皮大王和孩子頭，尤其喜歡和男孩子在一起玩那些追追趕趕，打打殺殺的遊戲。歡顏的外婆原是大戶人家出生，身體並不好，又是綁過小腳的人，經常被歡顏搞得暈頭轉向，追又追不過，喊她她隻裝沒聽見。外婆看著這丫頭整天在外麵瘋玩，和淑女的形象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裏，隻好向她老爸投訴。老爸便決定盡快讓歡顏上學，學校就在他的單位附近，這樣他即方便照顧歡顏，也不會影響工作。
    歡顏搬回自己家，在學校剛報好名，她老爸就接到了去北京的出差任務，而且這個項目至少要在那裏工作一兩個月。
    好在北京有老爸的同鄉兼老同學，也就是林雨西的爸爸和媽媽，他們非常歡迎歡顏去他們家小住一陣，讓她老爸放心工作。
    林爸爸林媽媽的工作單位性質偏軍工，所以家並不住在市區，而是在景山附近，八十年代初期，那裏真是很偏僻很清靜的地方。
    林家有三個孩子，一對雙胞胎兄弟，還有一個和歡顏差不多歲數的妹妹。
    不知倒了多少輛公交車，老爸終於宣布：“就是這裏了，沿著這條馬路再往南走一陣就到啦！”
    小歡顏已經被車子顛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定下神，仔細看看四周，我了個去呀，這還算是在首都嘛？放眼望去，前後左右除了這一條筆直的道路外，就全是樹林子，除了她和爸爸，再沒有半個人影了。
    小歡顏忍不住往爸爸身邊挪了挪，還主動牽住了爸爸的手。饒是她平時膽子並不小，但畢竟從小生活在上海市區，平日裏最不缺看見的就是人。如今突然來到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她還真有點害怕了。
    “別擔心，林叔叔從小就抱過你，而且吳阿姨（雨西的媽媽姓吳）特別喜歡女孩子，早就喊著要你去玩。你就放心吧。”爸爸以為小歡顏是害怕麵對陌生人，忙解釋道。
    一邊說著話，父女二人一邊沿著唯一的道路繼續向前。
    走著走著，遠處出現了兩個小小的身影，正朝他們而來。
    “是沈叔叔嗎？”一把清脆的童聲，“我是林雨東，林遠帆是我父親。”
    兩個身影迅速向他們接近，原來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一路小跑著過來。
    “是小雨東呀，都長這麼大啦！”
    歡顏定睛看去，說話的男孩子看著大約十歲的模樣，濃眉大眼，眼中滿是笑意。站在他身邊的是個洋娃娃般可愛的小女孩，看上去最多和自己一樣大。
    “這位一定是小雨珩了吧。”爸爸一把抱起洋娃娃，轉了兩個圈子，才放下。
    “沈叔叔好！”雨珩奶聲奶氣的說，“爸爸媽媽怕沈叔叔你找不著我家，讓我和哥哥出來接一下。”
    “爸爸可沒讓你來，你是偷偷溜出來的。”雨東毫不客氣地對妹妹說。
    “哥哥欺負我。”隻見雨珩小嘴一癟，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
    歡顏原本還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孩子們之間有種天生的默契感，她瞬間就喜歡上了這一對兄妹。
    “你就知道哭，也不怕人家小姐姐看著羞羞臉。”雨東到底是做哥哥的，說起話來有板有眼。
    洋娃娃看了歡顏一眼，抽了抽鼻子，不做聲了。
    “歡顏，來，我來介紹一下。”爸爸拉過歡顏的手，“這位是林雨東哥哥，這位是林雨珩妹妹。”
    爸爸又向兄妹倆介紹歡顏，“沈歡顏，喜歡的歡，顏色的顏。”
    “姐姐的名字好好聽喲！”
    歡顏上前一步，拉著洋娃娃的手說：“妹妹的名字也好聽呀。”
    說話間，這一大三小已經走進了一座八十年代初典型的單位職工大院，前後共六幢清一色的灰底四層樓建築，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空地，估計是給院子裏的孩子們玩耍派用場的。
    林家住第二層樓，林叔叔和吳阿姨正站在他家陽台上朝他們一行人招手呼喊呢。
    到了屋子裏，免不了一頓寒暄，雨東看出歡顏已經憋紅的小臉，悄聲說：“你是想上廁所吧，出了這屋左拐那間小屋子就是。”
    歡顏朝他感激地一笑，拔腿就往廁所跑。
    等上完廁所，洗好手，歡顏覺得真是神清氣爽，一路上的顛簸疲憊已經一掃而光。
    剛走出廁所，迎麵就撞上一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雨東，她趕忙道歉：“雨東哥哥，對不起。”
    “誰是你的雨東哥哥？”對麵傳來的是一個冰冷的聲音。
    歡顏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她定睛望去，分明就是剛才那張濃眉大眼的臉呀，可是，為什麼這雙眼睛中完全沒有笑意，沒有表情更沒有溫度。
    歡顏完全被嚇蒙了，後退了一步，怯怯地回答：“你不是剛才來接我和爸爸的林雨東哥哥嗎？我喊錯了嗎？”
    那個男孩冷冷地看著歡顏，心裏暗想，原來這就是爸爸媽媽說過要來家裏小住一陣的沈家妹妹。
    “歡顏妹妹，快過來吃點綠豆湯吧。”屋子裏又傳來一個聲音，溫暖而有禮貌。
    歡顏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除了眼神，再找不出一處不同來。
    “雨西，你沒把歡顏妹妹嚇到吧。”雨東拉過歡顏的手，明顯是讓她不要害怕，“他是我的雙胞胎弟弟，他叫林雨西。”
    “雨西哥哥好。”歡顏沒敢再看雨西，低著頭輕聲說。
    “誰是你的哥哥，小丫頭片子。”雨西再沒看歡顏一眼，扭頭走了。
    自打這以後，歡顏再也沒有叫過雨西一聲哥哥，她在心裏給雨西起了個外號叫“北極雪人”，因為在那時她的認知裏，北極雪人就是世界上最冰冷最不近人情的動物了。
    就這樣，四個半大孩子生活在了同一屋簷下。
    那會子即沒有電腦更沒有IPAD，整個宿舍大院的孩子們都是混在一起玩。最讓孩子們流連忘返，樂此不彼的地方，就屬坐落於大院右後方的那一個大水庫了。冬天可以滑冰，春天可以釣魚，夏天可以遊泳打水仗，秋天可以泛舟，總而言之，孩子們可以玩出百種花樣。
    林雨東仿佛天生有著大哥氣質，宿舍大院的孩子們自然而然把他看成了頭。正值暑假，每天在樓下喊雨東一起去玩的孩子絡繹不絕，也有鄰家的小女孩呼喊雨珩的名字，唯獨沒有邀約雨西的孩子。
    歡顏一向是好動不好靜的性格，自然每日裏跟在雨東的後麵，一迭聲喊：“雨東哥哥，帶我一起去玩。”
    雨東確實很有當大哥的腔調，每次出去玩總不會忘記帶上自家弟弟妹妹，現在，更是又多了一個小尾巴。
    就這樣，歡顏在林家住了一整個夏天，她幾乎完全融入了林家，成為了林家第二個女兒。她乖巧而有禮貌，她的笑聲尤其具有感染力，時時回蕩在林家還有整個大院裏。不僅林爸爸、林媽媽對她無比寵愛，就連一向最排斥他人最是生人勿進的林雨西，都敞開心靈接納了她。雖然雨西從來沒有當麵對歡顏說過一句熱情的話，可是他內心真的被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感染了。
    以前，雨西幾乎是不和同齡人一起玩耍，按照現如今的說法，雨西就是一個標準宅男，他的樂趣在於瀏覽各種各樣的書籍，而那些孩子們最愛的追追趕趕打打殺殺的玩意，實在太過幼稚。在他心裏勉強能打個及格分的也就是比他早出世幾分鍾的哥哥雨東罷了。如今，一個突然闖入他家的小丫頭，竟然會在他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就好像他一直黑白單純的世界突然充滿了彩虹。
    臨近9月開學，歡顏的爸爸手頭的項目暫時也告一個段落，便趕緊趕到好友家去接女兒回上海。
    當別離猝不及防的到來，幾個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雨珩第一個繃不住哭了，她緊緊拉住歡顏的衣服不肯鬆手，“歡顏姐姐不走，姐姐答應好陪我一起玩一起長大的，歡顏姐姐不可以反悔，沈叔叔不可以帶走姐姐。”
    歡顏雖然也想念上海想念家，可是在林家的這些日子裏，每一天都充滿了歡笑充滿了樂趣，比起自己家的冷清寂寞，林家自然溫暖可愛多了。
    歡顏拚命想忍住眼淚，可是淚水還是不聽話地一滴滴滾落下來、
    雨東、雨西一聽到歡顏要走，兄弟二人竟是不約而同站在了歡顏身前，小哥倆雖沒有出聲，卻用肢體語言表達了再明確不過的意思，要留住歡顏。
    歡顏爸爸真是哭笑不得，最後不得不賭咒發誓，等有了假期一定讓歡顏再來林家，這才勉強哄得林家三兄妹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