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武大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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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西門慶死後,茫茫蕩蕩,魂如飛絮,魄似遊絲,隨著兩個鬼使來到本縣土地祠前:那衙門前,也有酒店、麵店、及各樣雜貨銀錢鋪麵,往往來來,與陽世一般。
但見城隍如縣官一樣冠帶,公座升堂甫畢,鬼使持牌,領進眾人,跪在階下。那西門慶心凶膽大,在提刑衙門做了幾年官,還指望以官禮相待,誰想這城隍兩樣點名:一邊是命限自終無罪之人,點名後即被引了去;一邊是陽世為惡、陰司被告的,點名一畢,換上長枷大鎖…把西門慶穿的衣帽剝得赤條條,如餓鬼相似,也不審刑,也不問事,起一份長批,似別有大衙門去審的一般。出到二門,見有些死去親戚朋友來問:“你幾時來的?”才待讓進飯店,忽然人叢中一人跑上前,一把揪住門慶,早有跟隨牽馬的家人五七個,上前用馬鞭、大棍狠一陣打。後麵一人披頭散發,飛奔而前,隻叫:“休要放了奸賊”!和眾人一頓磚頭石塊,打得門慶鼻口出血,卻沒人上前一勸。你道是誰?原來是花太監領著花子虛,知道門慶已死,在這等他報仇。那花太監因造了東京大寺銅佛,平生行善,死後又做了東嶽帝君管彎駕的太監,誰敢勸他?打了一回,說:“告到上司那很久了,等審了再講。”,氣衝衝的去了。
西門慶帶的錢鈔,俱被一群餓鬼搶去,犧棲惶惶,隻得隨著鬼使上路,走的高山峻嶺,怪樹陰林,但見:陰風吹麵,冷霧迷空。冷颼颼黑路自沙,密匝匝荊針棘刺。眼朦朧,心下明白,卻似半醒半醉;步艱難,腳不沾地,如過萬嶺千山。聽了些怪哭神嚎,盡悔從前做過事;見了些非刑重拷,相逢無語各分途。黃泉路上少人家,黑水河邊多蛇狗。
這陰司沒日月星辰,不知早晚晝夜,黑茫茫一片,似五更月黑天氣:略見些人影,似有似無,及至近前,又不見了。門慶一路行來,都是凶神惡鬼,在黃風黑霧裏,帶的這些人們沿山摹嶺,密密層層,也不知有幾百萬。老的、少的、男子、婦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員、武將、吏卒、娼優,也有綁鎖的、空行的、騎馬的、坐轎的,無般不有,比陽世人們還多,不計其數。
門慶隨著鬼使東北而去,不計日夜,來到泰山東嶽神州地方—就如京城一般。自古及今,善惡功罪在此生化,那善人,即如那該選官的,也來京城考選,那惡人,即如該定罪的,也來京城請詳。領了京憑才去做官,準了京詳才定的罪。陽法、陰司,一毫不爽。門慶進城來,但見官員人等乘車騎馬,挨肩擦臂,貧富貴賤,哀樂千端,與王城一樣,隻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鐵鎖銅鞭押著枷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
都是山東、河南、兩京、兩浙十三省並九邊外國,形狀不同,俱在此投文發放。你說這是甚麼去處:名稱泰嶽,鎮東方甲乙之區!神號天齊,掌萬國死生之篆。三十六獄輪回,胎卵濕化不一,七十二司曹案,維春水火難同…洞名多異,宮主分曹:絕陰洞主陽世虛耗,管收初死;泰殺洞主爵位退失,兼納暴亡,明晨洞主帝王聖賢,福祿去來生化;恬照洞主橫死疾疫,災怪長短吉凶,宗靈洞主夫妻修短、和睦乖離,宛屢洞主子孫喪亡、覆宗絕嗣。又有丸令土主、五嶽靈官,分二十四器,下定河海丘陵;會二鬥三辰,上應風雨雷電。成氣君、成形君、司命君、司禁君,六大天魔,三十六萬;蒿裏山、滑油山、刀林山、太陰山,六曹鬼吏,億萬神形。秤人善惡,有黑秤、紅秤,定盤星起有高低,照膽貞瀅,有業鏡、水鏡,對麵影懸無躲避。又有主祭司、食貨司,管犧牲玉帛、金銀錢紙;直符使、文書使,管年月日時、盟誓牒章。罪深業重李斯遍曆五刑,隻為坑焚;陰毒權好秦檜報過十生,還遭雷火。骨糜肉爛,業風吹而遊魂複醒,更曆別曹,摘膽剜心,陰刑遍而罪案難償,還歸陽報。奸臣賊子,惡貫不滿而誅;暴殘瀅奢,祿位未終已削。孝為善首,福及子孫;瀅為惡先,殃流妻女。王勃縊婦沉舟,何曾論膝王詞賦!此處不看情麵,不重文章,不畏強梁,不行賄賂。石崇敵國,赤手空拳,項羽拔山,筋疲力軟。儀秦口舌難分辯,曹莽陰謀也立消。
門慶到此,那得不怕?大凡這人的良心,是生死滅不了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來,今日如何瞞得過!那蔡太師的力量、翟雲峰的親情用不著了,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兩布施,常在北極廟做了幾遭道場,有吳道官申過表文可查,或者還救得些。尋思間,隻見那城門口乞丐,俱是餓鬼,百十成群,披發流血,好不怕人!忽一人領著眾鬼,將門慶揪住,打的打,抓的抓,你道是誰?原來是武大郎揪著要命不放。鬼使問其原由,大郎哭訴一遍,鬼使又把銅鞭亂打,門慶疼痛難堪,滿身刑具,如何捱得。比及將到東嶽衙門,宋惠連、花子虛、苗員外一班死人,又在眼前索命索債…
鬼使分開眾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將一幹罪人寄監…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與陽世刑部一樣。門慶那日批在山東司查罪,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據清河縣城隍、土地、灶神日夜遊巡報案,西門慶積惡甚多,瀅奢過分,原壽六十歲,因罪減算三紀,法應絕嗣,有施舍一事,給一子為僧,再傳則絕。司府看過,鬼使遞與門慶細看一遍,門慶閉口無言,隻是叩頭哀告說:“小人生前無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義疏財,世上惡人也還有甚於門慶的,老爺慈悲超憐!”
門慶隻是磕頭。隻見司官與判官說了兩句,拿出一架天平——兩個銅盤,一個黑的,一個紅的,將西門慶作過惡冊放在一頭,善冊放另一頭,那惡冊重有千斤,善冊輕無二兩,把個天平架子墜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銅箍腦,兩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
判官又稟:“犯鬼初到,還使他蒿裏山過堂,以待冤頭對審,方可行刑。”司官喝令停刑,那腦箍不解自落。
西門慶依舊帶上長枷,鬼使領入一山,漫漫黃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門。卻見眾鬼越來越多,都是白衣重孝,往來哭聲不絕。原來地藏菩薩慈悲初死鬼魂,許他來領陽家寄的漿水,設望鄉台一座,眾鬼登台,各望妻子一麵,從此永辭骨肉,隔絕陰陽…
西門慶隨眾人上了望鄉台,各人望的是各人的家,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淚。門慶把淚眼揩開,往西南一望,是清河縣地方。那時潘金蓮、陳經濟還在靈前守孝,不曾死去,但見:暗暗塵寰,茫茫煙霧。城郭遠開如淡墨,人煙細小似白描。半真半幻,蜃市影裏樓台,乍聚乍無,鏡花光中妻妾。堂上往來多吊客,門前樹立大幡竿。庭堂如昨日,一家盡換白衣冠,蓋覆是何人,七日不嚐黃米飯。門客稀疏,應二哥不來哭我,寵姬冷淡,潘六兒又續新人。
門慶看得分明,隻不見月娘在何處。原來分娩孝哥,坐月不出。門慶貪心不改,見那金銀財寶燒在門前,不能勾取來使用,——心中大喊一聲“可惜”,才待開眼,隻見一片火光,照望鄉台上燒來,黑氣迷漫,全不見影,真好怪事!門慶哭下台來,悲悲切切,因作一曲:世人世人,休學我。銅鬥家私,霎時了賬。潘六兒、李嬌兒、孟玉樓哪去了?小春梅琵琶,小玉蕭絲弦,哪裏供唱?胡僧藥也是俺要強,連吃了三丸。王六兒廷杖才罷手,追命金蓮又把俺命喪。想著俺翡翠軒、葡萄架,何等頑耍!風流一世,弄的這等淒惶。閻王,想煞我了:我情願吃兩碗迷魂茶湯。閻王,饒了我罷!我情願領著這些婆娘們上當行。
…
2
卻說武大郎毒蠱司收魂後,到今一十六年,未曾托生。告了西門慶毒命謀妻一狀,宗靈司受理此案,查得武大郎前世與潘氏原係夥計二人:武大姓朱,名國財,潘氏姓李名堅,俱山西人。二人在沛梁販氈貨,每人各得分紅二百餘兩,李堅偶感疾疫,七日不汗,這朱國財動了個邪,取一帖藥,加上大附子一兩,煎的滾熱,騎在李堅身上灌將下去,使綿被蒙了他頭,須臾七竅流血而死。後來陰司對審,把朱國財判油鐺火鍁,托生一男,往陽穀縣武家為子,取名大郎,因他凶悍,不與他全形。李堅變作女身,投胎潘氏,取名金蓮。查得明白,武大也就無詞。
隻有西門慶是貪瀅謀殺,不係宿冤,如何不報,那日,知西門慶將死,與花子虛二人躲在王六兒住的…要拿他下馬,被本縣土地攔住,送他到金蓮房裏去宿,暗借金蓮的手、將胡僧藥三四個、俱送他吃了,以報毒藥之恨,冤魂纏住,身死才去。可見冤冤相報,不差分毫。那日城門首遇見西門慶,打了一頓,就去東嶽府寫了一狀,道:告狀鬼武大,原籍山東清河,告為好妻毒殺事:武妻潘氏與土惡西門慶有好,…鄆哥報信往捉,被慶踢傷幾死,乘機同王婆用藥毒殺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鄆哥等證。慶惡恃財將弟武鬆賄徒,生死含冤,屢告存案。今慶命終,合行對審,償冤誅惡!…
武大寫好狀,等候酆都放告時遞上,恰有花子虛、苗員外、宋惠連一幹人,俱合攏來。衙門前有一汪生員,停了貢,因氣而死,在那設個招牌,上寫“官書”,寫狀的往來不絕:花子虛的狀是好殺盜財事,苗員外是受賄縱仇,宋惠連是瀅霸殺命…
又有一人騎著大馬,武將打扮,後麵鎖一婦人,約五十年紀,也來寫狀告西門慶,競進衙門去了。細問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鎖的就是林太太。還有窮鬼甚多,或是放債坑家、官刑害命,約有百餘。那餓鬼中也有好漢,俱在旁不平,渲拳相助。
正炒鬧中,忽見一起官員領著人馬過來。這些人閃開條路,但見十數對金甲紅纓,各持旗搪櫻絡、鐵戟弓矢,約有三四十隊過去了,又有步下兵卒,皆藍麵紅發、獠牙巨口,各執銅鞭鐵鎖,二十餘隊,也過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襆頭皂服,懷抱冊籍,二十餘員,排成隊伍過去了,步下兵卒二十餘,抬黑漆扛箱,走得熱汗雨淋,腳奔如飛又過去了。一路香煙,竺蕭細樂、美女仙童,真是人聲悄寂,不動微塵。
一頂黃羅傘下、白王輦中,罩定一個執圭垂硫的一尊神道,左右棒劍扇,不知多少。正是莊嚴端正陰天子、總管輪回的嶽帝君。後麵跟的兵將不計其數。轎輦未到,隻見先騎馬的武將,從衙門出來,問了聲金甲大將,才知是東嶽天齊聖帝。
那人道:“此處有狀還不聲冤,等到幾時?”隻見花子虛一幹原告,將到跟前,一齊喊起,說道:“冤屈!”,頭頂狀詞,跪在路旁。東嶽帝略一回頭,早有馬上肩背黃旗的靈官收去。人馬過畢,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嶽帝君會議宋朝劫運,這些扛箱冊籍,乃是山東、河北並天下在劫中人名。這些人見接了狀,就和陽世告準了禦狀一樣,歡歡喜喜,俱各候旨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