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風雨前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2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雨水用力地潑灑在地,濺起細碎的泥漿。大大小小的營房外幾乎都守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因著這場大雨並未燃起火把,隻能看見一片影影綽綽的陰暗。這樣大的雨,對戰的雙方都隻能休戰整頓。普通的士兵早已入夢,守在營房門口的,是此次掛帥的驃騎將軍親衛。
最大的一間營房,燃著一豆燈火。背後的羊皮地圖好像一晃一晃的看不真切。而這營房內唯一的一個人好像並不打算入睡,金甲未除,發髻未亂,目光沉靜,手中狼毫劃過探子的密信,隱約看出“月中”“趁亂”幾字。他頓了頓,一揚手,箋紙在燈火中化為灰燼。他靠向椅背,虎狼一般的眼睛微微闔起。
一條黑影無聲地滑入,帶著幾分夏日暴雨的潮氣。冷冽的刀光一閃,一把精致的匕首堪堪抵在他脖頸間。他未睜眼般反手一扭,隻聽一聲悶呼,他睜眼,另一隻手迅速拉下麵前黑衣人的遮麵巾,那杏目桃腮的,分明是個女子,此刻吃痛淚盈於睫。
“刀光未遮,殺氣未掩。暮兒,你真是一點兒長進也無。”麵無表情地拿掉女子手中的匕首,葉長青複又坐下,闔上眼繼續閉目養神。
被喚作暮兒的女子齜牙咧嘴地揉著越來越腫的手腕:“三哥,我好不容易才從家中逃出來,才見了你一麵,你怎的如此狠心。”
“還知道要喚我三哥。”他睜眼,目光寒若劍刃,語氣裏卻有一分輕笑,“娘的家書早便到了。哭你不見了,哭我這不孝子,又哭那折在這戰場的大哥二哥。你這一走,娘差點兒哭上了金殿。”
“哎呀哥,知道了知道了,怎的跟娘一般嘮叨?”暮兒認命地堵了堵耳朵。
“葉將軍的營房還真是熱鬧。”
那聲音略帶笑意,清清涼涼像是撒落的幾點細雨,和著那瓢潑大雨的嘈雜聲,竟一分也不令人覺得刺耳。暮兒識趣地退到了一旁,也不顧自己一身夜行衣,愣是裝起了空氣。
“太傅大人倒是好閑情。”葉長青正襟,未起身,不動聲色地瞧著麵前提了油紙傘的人。這樣大的雨,撐傘幾乎沒什麼用處,他那一襲青衫淋了個半濕,衣擺幾乎全是泥汙,可這全不影響他眉目清亮溫潤,笑意儒雅:“葉將軍不眠不休,為軍事勞心勞力。徐某無能,卻也難將這閑飯吃到底……五更時分雨將暫停,隻一個時辰時間,徐某想,葉將軍會好好把握。”
“太傅大人倒是自負得緊。”他再次合上眼,已是在下逐客令。
“這位是葉長暮葉小姐吧?”徐寒意絲毫不理會那滿是針芒的話,轉而對那已退到角落的暮兒說道,“果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葉家真是一門忠烈。”
“太傅大人早些去休息吧。暮兒,送客。”葉長青皺了皺眉,這人怎的聽不懂話?
“太傅大人,這……”葉長暮有些為難,鬼都看得出來她這三哥如今心情極差,她沒必要去點這火藥桶。
“無礙。葉將軍與葉小姐難得團圓,是徐某唐突打擾,徐某這便告辭。”徐寒意擺手拒絕,隨後撐傘消失在雨中。
“三哥,這便是監軍太傅大人?”葉長暮忍不住開口問道。
葉長青點了點頭:“徐寒意,當朝太傅,皇孫之師,年紀輕輕卻深得皇上心意。也非奸佞之輩,隻是……”
“我倒是看著這徐大人是個好人。”葉長暮瞧著外麵的雨,茫茫黑暗中,雨水像是將整條蒼嶺江倒了過來。
“好人壞人的,你倒是比三哥分得清了?”葉長青略微勾了一下唇角,那本是冰冷的棱角分明的麵孔有了另一份溫情。
“三哥,那麼可是要聽這監軍大人的話把握機會?”雨聲愈加洶湧澎湃,葉長暮有幾分擔憂。
“你想……”葉長青微微眯起眼,看著自己唯一的小妹。
“三哥……”葉長暮撒起嬌來,“暮兒雖是做不得殺手,都尉校尉什麼的難道都做不得?暮兒也想盡一份力罷了,望三哥成全。”
“葉容。”
葉長青喚了一聲,一名鐵甲的護衛便入門單膝跪地:“在。”
“將小姐押下去,你親自守著。若是逃了傷了,提頭來見。”葉長青的聲音冷冷的,卻是嚴厲不可反抗。
“誒誒!三哥!不要關我!三哥!你以為隻有你想給大哥二哥報仇嗎?三哥!求你了!放開我!三哥!三……”
這營房裏再次回到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大淵與大夏百年之間戰事不斷,當初他父親便是一句“宜和不宜戰”引來了殺手之禍。很快大哥二哥便披掛上陣,埋骨邊疆。他自小看慣了生死離別的,看著送回的血跡斑斑的腰牌,眼睛也酸透了。母親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小妹也失了笑容。自那之後,母親拚死護了他不願讓這唯一的兒子再折戟沙場。可是他與敦厚的大哥溫良的二哥不同,他自小便是跟著父親在沙場上長大的,用那些家將開玩笑的話說便是“狼崽子一隻”。誰都知道他是大淵最後的底牌,弱冠之禮還未行完,一紙聖旨便將他招去了戰場,一去便是五年。
三月前,監軍於營中被殺,他由此揪出三五個奸細。朝廷中便派下了這年輕的監軍,太傅徐寒意。朝中皇子之爭一日狠過一日,可是他懶得去管那原先的監軍站的什麼陣營,而徐寒意又是哪個派係。
朝中帝君昏庸,皇後奢逸,太子殘暴,三皇子孱弱,四皇子陰鬱,五皇子奸狠,幾位公主又好攀比,朝中奸佞之臣橫行,忠良之士啞聲。連這大夏的挑釁,也隻能步步退讓,最後用葉長青才止住大夏人的腳步。可是從前日起,送來的糧草便摻了沙石,如今他困守丹陽城,大夏人在城下虎視眈眈,他派去求援的信使不知是不是死在了路邊……
五年,說起來並不算長,可當年那個總愛哭鼻子的小女孩,也能抓著匕首告訴他,要替大哥二哥報仇。不知娘如今是什麼模樣了。若是自己敗了這一場,還希望那昏庸的淵帝不要牽連他的親人。他將這一腔熱血都灑在這片土地,全然不是為了那些隻會享受的帝皇,隻是因為,這是他的故鄉,他的家人所在。
忽有想起去年,與他指腹為婚的顧家小姐已另覓佳婿。而他,或許會一直孤獨吧,自戰場上生,在戰場上死。
他微微揚起嘴角,嘲諷的笑卻有幾分發苦。此刻思緒萬千,竟未發現房外有人靜靜立著,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
五更突襲,泥濘的路麵掩去了大半腳步聲。大雨驟歇,大夏之軍還來不及感概這多變的天氣,數萬長箭便狠狠紮向他們的營房,像是一把利刃首先砍向敵人的心髒。
三輪箭雨之後,毫無停歇,持長刀長槍的士兵便衝向了大夏的營帳。那時天色尚暗,大夏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可當他們的主帥立於陣前,從容指揮時,大夏軍隊又恢複了原本驍勇善戰的模樣,隻是之前大淵趁亂奪去的,已是數千之眾。
“二郎們,將夏狗趕回北邊兒去!”
葉長青振臂一呼,立即響起回應的肅殺之聲:
“殺!”
那聲音在大雨初歇的空氣裏流轉,成為每個士兵身上流淌的熱血。而大夏的主帥亦是從容指揮,不見頹勢。霎那間風起雲湧,大淵士兵從戰馬上捆上火藥火油,將大批戰馬趕向大夏,繼而數千火箭飛至,隻聽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四處皆是戰火狼煙,屍橫遍野,被炸死炸傷的大夏軍不計其數。
大夏主帥終於下令,鳴金收兵。而葉長青與隨後而來的騎兵一道乘勝追擊,將大夏軍隊追出三百裏有餘,這才率兵回到丹陽城。
此時天邊燃起一抹血紅,那血紅如同花朵綻放般刹那盛開,一瞬間整個天空都幻作了瑰麗的紅,映襯著前路血流漂杵,幾分詭異幾分淒涼。
風起,血腥氣息濃烈得令人作嘔。而前方有一騎,遠遠看去是一抹青,玉一般溫涼,一下子將這血腥氣撥開了些許。近了些才發現,那是他們的監軍,太傅徐寒意。
“太傅大人。”葉長青勒馬,不動聲色地打量此人。觀天象知天意?他可不信。
“葉將軍。”徐寒意笑意盈於眼睫,“多謝將軍相信徐某。此地不宜久留,徐某特來迎將軍回城。”
饒是葉長青心有芥蒂,也被他笑得怔了神。那笑是暖的,就像許久之前父親抱著他喝的第一杯烈酒,將喉嚨和心都燒得火熱。下一個瞬間,他才回過神,微微點點頭,縱馬上前。
徐寒意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微微笑了笑,亦是跟了上去。
而此刻,身在邊疆的軍士,誰都不知道遠在千裏的朝堂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若是葉長青,亦或是旁的人能收到哪怕一丁點兒消息,或許故事就能改寫。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此刻的丹陽城,最大的營帳中,葉長青剛與眾副將討論了軍情,待得副將退下,一名鐵甲護衛上前,單膝跪地。
“葉容無能,小姐逃了。”
葉長青褪金甲的手頓了頓,聲音冷冷的:“起來吧。那瘋丫頭我早便知道關不住。你派人跟了她麼?”
“是。”葉容起身,立於一旁,“據探子回報,此刻小姐已出了丹陽城。”
“簡直胡鬧。”葉長青麵色一寒,“葉容,你去將她……不,還是我與你一並去,將這野丫頭捆回來。”
“是。”葉容應道。
“葉將軍這是要出門?”那聲音溫溫潤潤,一聽便像迎頭下了一場淋濕衣裳的微雨。葉長青抬起頭,那抹青色映入眼中,還有那笑容,明明是慣見的笑容,可他偏偏看得癡了神,直到徐寒意再次開口他才回過神來:“舍妹頑劣,葉某前去將她好好管教。”
“大抵徐某也無事可做,不如與葉將軍一並去。”徐寒意又笑了笑,“大夏或許並未走遠,此刻的丹陽城外太過危險,多一人也多個照應。”
“你怎知是丹陽城外?”葉長青忽的靠近,眼中的光危險如同鋒利的劍刃。而徐寒意好像並不在意的樣子,連躲避也沒有,就這麼直直望進他的眼睛:“若不是丹陽城外,葉將軍何必如此急切?”
葉長青不知為何,被他一瞧心中一緊,甩袖而去:“若是要跟便跟上吧,不過葉某可不保證太傅大人的安全。”
“自是如此。”葉長青仿若想起什麼好笑的事,輕笑兩聲,惹得先前離去的人腳步微微一頓,而後又繼續往前。
葉容也緊跟了上去,不知為何腳步急切頗有些逃跑的意味。葉容是葉家家將之子,與葉長青一同長大,也與葉老將軍一同上過戰場,若葉長青是狼,葉容便是豺,輸不上幾分。他方才竟在那文弱的太傅大人身上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不知是否直覺所致,他如今隻想遠遠地逃開他。
“這護衛也有幾分意思……”徐寒意緩步跟上,低低自語,“越來越有趣了……”
“聖旨到——”
三人還未到馬廄,便聽見急切的馬蹄聲和大聲的喧鬧。葉長青微微皺眉,卻也隻能上前去單膝跪地:“臣葉長青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驃騎將軍葉長青駐守邊關五年,使夏不敢犯,威嚴如虎,特封為虎威將軍,即刻上京述職,欽此。”
短短數句,卻聽得葉長青眉頭愈緊:“臣,遵旨。”
接下聖旨,喚人將宣旨的公公領去休息,他心中卻始終不能明白緣由。這聖旨表麵上是加封,實際上不過是令他失了兵權,又令他困在京師。怕他功高蓋主?他如今隻求保守中有小勝,並未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功,說什麼也不可能對那位有什麼威脅。
不管了,如今倒是找到暮兒要緊。他朝著馬廄走去,並未回頭,也便漏過了徐寒意麵上的微笑,與平日裏不同的,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