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
    我習慣在半夜張開雙眼，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舊書的天花板，然而，在這黝黑的夜，一切終究隻是徒勞而已。
    夜隻是這樣隆重的籠罩住我的身體，我縮在被子裏，小小的一團。我想，我怎麼就一點也找不到愛情小說裏所說的夜色如水的優雅恬靜呢？我隻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剪不斷理還亂的輕微歎息聲，還有滌雨熟睡時所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滌雨睡覺時傻傻的樣子，他喜歡側著身子，黑色的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隻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美麗的粉色皮膚在沙坪村這一帶孩子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混沌意識中，滌雨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沙坪村的孩子都不同。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小花蕊探入他的耳朵裏，看他被癢醒，我就貓著小身體，躲在他床邊，學我們家小奶貓叫幾聲。滌雨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裏含糊不清的說著，夏雨，別鬧了，睡覺呢。女孩子怎麼可以這麼頑皮？
    他叫滌雨，我叫夏雨。
    五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陌生人而已。
    五歲那年，一個陽光掛滿半棟大樓的美麗午後，一臉倦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裏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帶到我麵前，說，夏雨，這是滌雨，以後你就喊他哥哥。
    五歲，尚是記憶模糊陸離的無知年紀，我的眼裏隻有泥巴小貓狗尾巴花，不知道什麼叫禍從天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這些天裏，沙坪村發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遇難的有七十六名礦工和三名記者。在我眼裏，沙坪村的天還是那樣藍，水還是那樣清，魚還是那麼肥。所以當母親把滌雨帶到我麵前時，我一邊甩著清脆的娃娃音喊他滌雨哥哥，一邊背著母親衝他做了一個奇醜無比的鬼臉。
    可能是我做的鬼臉實在太難看了，不忍直視，所以把好看的滌雨給嚇哭了。
    滌雨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的憋住聲息，不讓其他人發現。沙坪村的孩子哭起來可沒他這麼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著大嘴巴，哭得歇斯底裏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滌雨的好感就從他這斯文一哭的時候，開始的。
    滌雨剛來我家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裏，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小聲啜泣。
    我就抱著小碎花枕頭，挨到他大大的枕頭前，在暗夜中，瞪著眼睛看他哭。夜色渾渾，我隻能看到他細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黑色的小腦袋不停的抖。
    我說，滌雨你怕黑的話，那夏雨陪你睡。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誰怕黑了？又不是女孩子
    我就愣愣的站著看滌雨哭。
    他轉身，眼睛又紅又腫，他說，有什麼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條隻小貓一樣鑽回被窩，挨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媽，是不是城裏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還幸福呢？是了吧！
    幸福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並沒因此表揚我，她給我蓋好被子，說，夏雨，你記住，滌雨是你哥！不是什麼城裏人！以後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滌雨是你哥！
    仿佛聖命難違一般，五歲時，我與滌雨，六歲的滌雨，狹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滌雨的男孩，為什麼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隻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隻能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