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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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叢菊三開,時光最快亦不過白駒過隙,挨著度日的回首也驚覺,原來那麼漫長的時間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竟也令總角年歲成翩翩少年,斑白鬢角成滿頭華發,花雖是開了落,敗了生,這此間開的生的卻也不複那落了的,敗了的,謝了的——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無月的夜,漆黑天幕之上籠罩著與黑夜渾然一體的烏雲,連星辰的光芒也一並遮去,熄了如豆一燈,尋常人家便是伸手不見五指。
不過,天璣古都身為天樞皇城,其內最不缺少便是不尋常的人家。
夜晚漆黑如墨,天璣古都的一角,獨自寂靜的院牆由毫不起眼的灰色磚塊砌成。塊塊灰色不斷延伸直至在一座紅漆略顯陳舊的府門處方才停歇。有些剝落紅漆的府門之上,橫置一塊製材平平的黑漆匾額,匾額之上,“朱府”兩個金邊大字算得上賞心悅目卻中規中矩毫不出彩,出自名家之手不假,但絕非大家之作。
此時,朱府上下一片靜寂,鴉雀無聲,伺候的下人們似乎都已入睡,但豪門便是豪門,即便在天璣古都內算不上什麼勳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作風還是深深刻地在這個階層的骨子裏——府內屋簷下,門廊前,每隔上一段距離便亮著一盞燈,好使府內在夜晚也能保持敞亮,以防起夜的主人磕絆。
這時總會有一兩個輪流負責巡夜的下人,手提一盞燈,帶著一腔濃濃睡意緩緩路過,及時將快要熄滅的燈再次點燃。
一個身材頎長的巡夜下人,穿著灰色的粗布衣裳,手中提著一盞燈,垂著頭就仿佛這樣便能打上一小會兒的盹似的,懶洋洋地走過一間仍舊有昏黃燈光透過窗子暈出的屋子時,手指動了動。
忽然,屋前明著的燈暗了暗,那巡夜下人見狀連忙上前更換蠟燭。
屋內,一中年男子盯著案幾之上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文,放下已在手中握了好幾個時辰的朱砂筆,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此時,一美婦從一旁的軟榻上起身,走到中年男子案牘一旁,拔下頭上一根略顯樸素的金簪朝燃著的油燈裏挑了一挑,油燈射出的光頓時明亮了些許。然後,她來到中年男子身後,纖纖玉指代替中年男人粗長的手指揉上了他的額角。
中年男人因長時間處理公文而有些繃緊的身子瞬間放鬆下來,長長歎出一口氣。
那美婦有一雙狹長上挑的美目,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聞那歎息頭便微微一側,頭上的點翠八寶金步搖此時隨著她的動作晃動,發出微微聲響:“眼瞅著這虞家待我們不薄,老爺這般歎氣卻是為何?”
中年男人兩條劍眉剛毅有力,棱角分明有如刀削一般,雖說年華不複,卻依舊可以看出少年時代的硬朗英俊:“水兒,你不懂,這天樞,怕是要變天了啊。”
“哦?好端端的,此話又是從何說起?”
“下月便是玥……十四皇子的的生辰了。”
“我一早省得。倒是好事一樁,你卻為何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屋內傳出一聲飽含無奈的長歎,那中年男子道:“我的傻水兒,你可知,十四皇子乃是當今聖上年歲最小的皇子,他的十歲生辰一過,也便就意味著聖上所有的皇子都有了自己的勢力。”
中年男子講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那美婦也非愚人,美眸一轉,便已是想了個明白,所謂的皇子勢力,就是他們這些明上之人絕口不能提的暗衛,天樞皇子十歲便會繼承一隊精銳的護衛之人,她這尋常百姓,婦道人家也就隻能知道這麼一些,但這並不妨礙聰慧的她對其中利害關係的思考——十四皇子十歲生辰一過,所有的皇子都有了這麼一道護身符,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天樞的奪嫡之爭正式拉開序幕!
而他們這些官宦,要做的事情,也是最焦頭爛額的事情就是站好隊。
“有了虞家,老爺還有什麼可焦心的呢?”美婦安慰道,丈夫身為兵部侍郎,支持虞家是無需抉擇的,頂頭上司兵部尚書虞歌便是現任的虞家家主,丈夫若是不站在虞家這邊頭頂烏紗就首先不保。
“虞家也非我們安身立命之所啊。”不,也許更危險,中年男子又長歎一口氣,似乎不願多談,擺了擺手,示意夫人出去。
美婦擔憂地一皺眉,不能為丈夫排憂解難讓她自己也十分地不好受,猶豫著,一隻手攜著一塊絲帕撫上書房的門。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竟然被從外麵推開了。
美婦吃驚地朝麵前望去,她身後的中年男人聞聲也抬起頭來。
就在中年男子聞聲抬頭的瞬間,一陣黑色怪風從被推開的書房的門前躥入,刹那間,書房內的油燈便被熄滅。
倉皇從案牘後站起的中年男人這才驚覺書房外門廊前的幾盞照明燈竟不知何時已全數熄滅,四周一片漆黑,而夫人竟沒了任何響動。
如果此時中年男人能夠看見,便會發現他的夫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黑暗之中,什麼東西細微的破空聲響傳來,然後,銳器悄無聲息地沒入喉部血肉之中,中年男子連一聲慘叫都未能發出便已氣絕身亡。
黑暗之中,唯一人動作,或者說,僅他一人能有動作。來人身材頎長,穿一身灰色粗布衣裳,上前,俯下身子,伸出修長淡白的食指,探到中年男子鼻下,確認對方已無鼻息之後,竟還未放下心來,又伸手執起對方手腕,查探脈搏,確信沒有跳動之後才直起身來,又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書房門口倒在血泊中的美婦的聲息。
確認書房內兩人已死後,身材頎長的殺手手中拿著美婦的絲帕,目視前方,腳下卻滴血未沾,將書房門從裏麵關了起來,然後將絲帕隨地一扔,在書房內僅一個殘影便消失原地,徒留一扇半開的窗戶。
此時寂靜的天璣古都內,如果說唯一熱鬧的地方是青樓楚館,那麼唯一還未打烊的,或者說,其實已經打烊了,但依舊有店家留守的地方便是城內的客棧了。
即便有人留守,這個時辰一般也是不會有客人來的,畢竟城門早就關了,要投宿便早就投了,何必這個時辰才來呢?所以,店內留守小二早已伏台酣睡,睡得口水流了滿桌。
一個頭戴鬥笠的黑衣人悄聲從外麵的黑暗中走了進來。來人身材頎長,一身黑衣似與外界的黑夜融為一體,就這麼走入客棧也毫無聲息,毫不突兀,仿佛他本來就應該是在這間客棧裏的,又或者說是,好像客棧裏根本就沒有多出來一個人似的,似乎黑衣人的氣質適合生長在天地的任何一隅,與周遭融為一體,既不起眼也不突兀,那麼合適,少他不少,多他不多。
黑衣人黑色的靴子在客棧的地麵之上掠過,猶如腳底鋪有一層貓狗腳下的肉墊一般,明明看上去並不輕盈,是一種極其普通的行走方式卻愣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直到黑衣人上了樓,打開一間上房的門,關門時發出一陣輕微聲響,伏台酣睡的小二才抖了抖身子,迷迷糊糊睜了睜眼,見眼前似乎沒人,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橫流的口水,砸吧了下嘴,倒下繼續睡。
黑衣人進入上房後,摘下了鬥笠,在一片漆黑中視物自如般地將鬥笠放在了一旁的桌幾上,然後掏出火折子,點燃了桌幾上的油燈。
油燈昏黃曖昧的燈光照亮黑衣人的麵龐,竟是一十五六歲少年。
清俊的麵龐之上,黛眉似遠山,高挺的鼻若直管,淡色的唇薄薄一抹,一黑一灰的一對異色雙眸,不似少年周身讓人覺得無論何處都相宜,仿佛融於天地之間的氣質,少年波瀾不興的異色雙眸讓人望入其中便能澆滅滔天怒火,平息激蕩心情,幹涸洶湧心潮——那種感覺,叫平靜。
黑衣少年側身坐在了床沿,此時床中有了微小的動靜,一團雪白趴上了少年的大腿。少年伸出淡白手掌撫上那團雪白,異色的雙眸中充斥著淡淡的溫和:“對不起,吵醒你了?”
那團雪白上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的黑珍珠,竟是一隻白狐。白狐像是能聽懂少年的話似的,嗚咽了幾聲,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很快,白狐便又在少年溫涼指間的順毛中睡了過去,獨留側坐床沿的少年雙目放空,然後滿目沉思。
這少年便是離宮三年之久的納蘭錯。
納蘭錯一邊用手指無意識地替他家的白狐梳理被他喂養得油光水滑的狐狸毛,一邊思考著今天的事。
這三年來,他一直在替天樞皇後殺人——他不是傻子,殺的人多了,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他殺,他心中自有一番計較。說是教他殺人,師父真正在他身邊的時候也不過是頭一年,之後,他們便被天樞皇後分開分派任務。從剛開始親手殺人的心緒不定,到現在,他可以稱得上是個草菅人命的劊子手了吧,苦笑一聲,但是,從他第一天殺人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永遠回不去了,那是他注定要走的路,也是他選擇的路,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抱怨,隻能接受。
當然,天樞皇後也不會給他放棄的機會。這三年來他對天樞皇後想置他於死地的想法感受得可謂是淋漓盡致了,師父在他身邊時就小絆子不斷,和師父分開後,什麼樣難纏的暗殺對象都出來了,沒有哪次他不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殺人的,而之後,居然連善後之人也一並為他免了,導致他還不得不自己善後。也托天樞皇後這惡毒心思的福,他的武功可謂節節攀升,勢不可擋,藏拙也藏得更得心應手了。
他也隱隱有猜出天樞皇後如此興師動眾來針對他這個無名小卒的原因,但三年來和師父的聚少離多讓他對這份本來就來之不易的師徒之情越發珍而重之,不想因為自己的什麼猜測而與師父之間有了嫌隙,所以也一直沒有向師父取證。
在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的當下,今天的任務就顯得非同尋常。
前幾日,上頭傳話的人指明讓他殺了朱家的家主及家主夫人。接到指令之後他就感到了幾絲怪異——平常,他所接到的指令都不會讓他靠近天璣古都及其四周範圍內的,因為那是他師父的任務範圍,他自然是被派得越遠越好,順便死在外麵就別回天璣了。然而此番指令卻讓他回天璣殺人?那麼,這次的指令對象一定比平時還要難纏幾倍。當時他是這麼想的,做了十二萬分的準備,今晚行動卻發現任務對象竟連武功也未修習過,對方甚至連他一刀也挨不住。
十幾年龍潭虎穴的生活讓納蘭錯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難道真如他在那對夫婦書房外聽到的那樣,天樞此番是有大異動了?那麼,師父不可能安全了,而且,主子也……
腦中閃過的,是一雙流光溢彩的紫棱石般的眸子
手下不小心一個用力,將被順毛的白狐弄疼。可憐的白狐吃痛中驚醒,發出一聲炸毛般的狐鳴,身上銀色鬆針般的毛都豎了起來。
“抱歉。”納蘭錯察覺到,有些歉意地鬆開了手,隨即站起身來收拾包袱,三年之期已到,他該遵守諾言,回宮了。
那白狐見狀也知道自己不能睡了,繞著納蘭錯腳邊不停地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