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眼光全部盯著了能，好像看著一件稀世的珍寶，眼睛眨也不敢眨，仿佛生怕再睜眼時，這件寶物就插翅而飛了一般。
    了能沉默良久，終於在眾人的屏息凝視之中站起身子，誦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小僧不才，願領教李公子高招。”隨著了能一站，天空久布的烏雲，竟被陽光射穿。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映在了能身上。了能眼中忽然閃爍著異彩，“嗯”了一聲，便合十雙手閉上了眼。沐浴在陽光之中的了能，此時一動不動，恍若一尊佛像，緊閉著雙眼，全身衣襟紋絲不動。似乎時間對他來說，已經完全靜止了一般，又仿佛他所站的方寸之地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不同於周遭一切的世界。
    老人家微微一笑，道：“‘無相安般禪境’，安般禪功第四重天。”小孩子一聽，又驚又喜，問道：“糟老頭，怎麼什麼都沒發生，他就突破瓶頸了呢？”老人家喜上眉梢，道：“小毛孩不懂，瓶頸這種東西，因人而異。有的人學武十幾年都未能得一破，而有的人可能朝夕之間便連破數境。少林寺在百多年前，出了個武學奇才，苦學般若掌十年未有進展，誰曾想，一日於少林藏經閣，參悟經書，一天之內連破數境。出閣之時，當時少林方丈、達摩院首座、戒律堂首座、般若堂首座、知客堂首座五人聯手，為其三十回合所敗。可謂是世所罕見的奇才。還有武當派前任掌門衛染白，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一夕入定，由玄靈中境直破玄清中境，據說當時衛染白所處的山峰有一道金光衝天而起，方圓百裏，無不知曉。這就是瓶頸，可大可小，可長可短，破瓶頸，完全在個人的天資。當然，如果有名師指點，自然更是如虎添翼。”
    說話時，緊閉雙眼的了能此時看上去，竟給人感覺仿佛一尊金佛一般，安靜祥和。明明雙眼已經緊閉，但是給人感覺有兩道金光從眼皮之中射出，悲憫地看著這世間。
    霎那之間，在場的眾人內心紛紛一震，好像耳邊回蕩著佛語綸音，那一遍遍佛門妙語，不停開導著眾人。如沐春風，如逢甘霖，如證大道，眾人的心靈無不被滌蕩了一遍。
    了能緩緩張開雙眼，那眼神清澈得如同春天的山泉一般，清明透亮，潤澤著每一個人，那麼慈悲那麼憐憫。眾人心中無不產生幻覺，隻覺得他不是個凡人，而是一尊行走在人間的一尊佛，救濟眾生的佛！
    當李不器對上這雙眼，就仿佛久處黑暗的野獸突然看見耀眼的眼光一般。終虧李不器為人城府極深，並未發作。李不器臉上並無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沉默許久，他開口道：“你破了第四重天的門檻，恭喜。”語氣不鹹不淡，既無嫉妒，也無賀喜。他又接著道：“家父信奉上，恭祝方老爺子身體康健，益壽延年。不器告辭。”說罷，長袖一揮，一封信緩緩落在方正聲桌前。不等方正聲有何言語，便走出南北居。六魔衛緊步跟上，恍若隨行的影子一般。一場硝煙彌漫的戰鬥，消弭於無形之中。
    老人家對小孩子道：“小毛孩，我們也該走了。”說罷，一手捂著小孩子的嘴，另一手提著小孩，微運內功，幻影重重，竟如水一般善變，恍惚之間，掠出窗縫，好似白駒過隙一般。而微閉的窗戶紋絲不動，似若無人經過。
    方正聲哈哈大笑，道：“恭喜賢侄，片刻頓悟，踏破‘無相安般禪境’，超越乃師，成為百餘年來少林第一人！”
    了能輕誦佛號，表情平靜如水，道：“了能何德何能。出家之人追求的不是武學上的進步，而是禪學上、品德上的不停追求。家師禪學淵博，無所不通，德行善美。了能與家師相比猶如螢火之於皓月，不可同日而語。”
    方正聲樂嗬嗬地，道：“賢侄不必過謙。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勝於藍。江湖，本來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他高興地呼喊在場的眾人繼續吃喝。而那封信，也已不見了蹤影。
    了能輕瞥了一眼老人家和小孩子原先在的位置，輕聲道了聲謝。
    傍晚的天空布滿著鮮豔瑰麗的如血彩霞，映襯著洛陽古城，那是一種厚重而滄桑的曆史感與鮮奇詭麗的視覺感疊加在一起而引發的視覺與心理效果。而在彩霞與古城的盡頭，黑暗與瑰麗毫無違和地融彙在一起，恍若一隻巨眼，安安靜靜看護著這千年的洛陽。“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嚐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洛陽城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有這樣的描寫——“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也有這樣的描寫——“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何人不愛洛陽花，占斷城中好物華”。占盡富華與衰敗，擁有繁榮與無名。在戰火中洗禮，在盛世中狂歡，這便是洛陽。“欲問古今興廢事，請君隻看洛陽城”！
    行走在洛陽古城的街道之中，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灑在青石板上，仿佛蒼天對這個飽受戰火古城今天的祝福，最後的一吻，留下殘存的溫熱，給予洛陽人晚上的慰藉。
    華燈初上，洛陽城裏，街道旁鱗次櫛比的大小店鋪升起了萬家燈火，站在高處俯瞰，勢如蜿蜒盤旋的長龍一般。
    老人家帶著小孩子走著。小孩子忽然開口道：“喂，糟老頭，你肯教我武功嘛？”
    老人家彈了彈身上的灰，雖然衣衫明顯已經髒破了，緩緩道：“我老人家可不收徒弟。我一人行走江湖多逍遙自在，沒那麼多羈絆，想去哪去哪，何苦平白多一個累贅？不收不收。”說話間，眼角餘光瞥向小孩子。哪料，小孩子並沒做出更多言語，隻是默默低著頭。
    老人家一努嘴，接著說道：“那你說說你學武功幹嘛？”小孩子抬起頭來，眼角在這流彩華燈中忽然有點迷離，但旋即變得堅定起來，道：“我要成為一名大俠，專為天下的窮苦百姓打抱不平，專門收拾壞人。”
    老人家哈哈一笑，緊接著便斂了笑容，道：“天下窮苦百姓千千萬，你救得完？”
    小孩子一愣，顯然，他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思抬頭看著老人家，堅定地道：“見一個救一個。”
    老人家不再笑了，他忽然嚴肅道：“天下受苦百姓，好比難以計數的小魚，困在一個小水池中，你就算一個一個救，你也是救不完的。有什麼意義？有誰會在乎？”
    小孩子眼神堅毅，絲毫不避老人家的目光，回答道：“我救的每條小魚都在乎，對他們來說，每一次都有意義。至少，他們知道，這個世間不曾將他們拋棄，他們不孤獨。”是那麼地倔強，那麼地固執，渾然察覺不到眼角已經噙著豆大的淚滴，說到後麵聲音已經發顫。
    老人家心頭一震，眼神為之一呆。良久方才回過神來，慈愛地看著小孩子，伸出寬厚的手掌輕撫小孩子的後腦勺，道：“想不到啊。”言語到此戛然而止。
    “你他娘敢惹老子！老子看中的東西，在這洛陽城中，還沒有人敢跟我華開天搶！”
    老人家和小孩子不用猜也知道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
    隻見不遠處街道上，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的平民百姓倒在街上，而華開天一腳踩在他胸上，令他痛得說不出話來。
    華開天臉上凶神惡煞一般，讓周圍的行人懼怕不已，竟也無人上前去阻攔。
    “放開他！”
    小孩子一聲大喊，人已跑到華開天麵前，伸手便要去推開華開天。
    華開天先是一愣，顯是想不到洛陽城中還有人敢來惹他。待看清來人是誰後，華開天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不再言語。左手伸出，連撥開小孩子雙手，右手跟緊，積蓄內力，一掌“五丁開山”，便奔向小孩子大開的胸口膻中大穴。這一掌如若印實了，小孩子當場喪命都有可能。顯然，華開天存心要將小孩子當街格殺。
    “好大的膽子！”
    隻聽一聲嬌喝，華開天隻覺背後忽然有點灼痛。不得不先推開小孩子，轉身迎敵。未看清來人，便看到一掌直直拍來，掌風烈烈，隱有火光吞吐。華開天仗著自己有些蠻力，一式“巨靈頂天”迎上這一掌。手甫一接觸，出手柔軟，華開天心下咯噔，情知不好。果不其然，隻見一道身影以極其曼妙的身法，恍如翱翔於天的鸞鳳一般，衝天而起，倒轉身子，舒展雙臂，腳尖一探踢向了華開天後頸。
    華開天猝不及防，被一腳踢倒在地，頓時摔了個狗啃屎，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來人則瀟瀟灑灑接住一樣物什。眾人定眼一看，見竟然是一隻絲織手套，不禁嘖嘖稱奇。待看清來人是一名貌美如花，身姿曼妙的女子時，更是咂舌不已。
    女子對著也倒在地上的小孩子輕輕一笑，伸手道：“沒事吧？來，我拉你起來。”
    小孩子從未見過這樣美貌的女子。鮮紅欲滴的雙唇，輕吐出淡淡的清香。那一頭烏黑如瀑的秀發，絲絲縷縷自然垂下，發端斜插著一根翠綠玉鳳，顯得品位不凡。女子一身紅色勁裝，更顯出身材的曼妙，渾身散發出迷人的蘭麝之香，不由令小孩子一醉，一時之間，竟忘了伸手。
    “小心！”
    小孩子一眼瞥見華開天站起身子，惱羞成怒，竟一掌拍向女子。他立馬起身護在女子身前，心裏想著：“拚著我這條小命，也不能讓她受傷。”
    女子在他耳邊輕輕一笑，忽然隻見她拔起身子，如衝天而起的鳳凰一般，一掌封住華開天的掌勢。女子一掌火光大熾，炎炎烈風，周圍的路人都感覺到有些灼熱。
    雙掌相接，華開天被一掌擊出五步開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叫了一聲“哎呦”，更是惹得眾人拍手稱快。
    如果說方才女子是以巧取勝，那麼這一次，毋庸置疑是以力降力，絲毫無取巧之處。
    一直站在旁邊四名華開天跟班，此時趕緊扶著他們的主人起來。華開天一甩手要把他們掙脫，嘴裏喊著：“讓開，老子自己起得……哎呦。”強行想站起來也不行。他衝四人吼道：“沒看見老子受傷了！還不快過來扶老子起來！”四人趕緊將華開天攙扶起來。
    華開天惡狠狠道：“好你個小妮子，敢在洛陽城中惹老子，你等著！洛陽丐幫定不會輕饒了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走！”四人攙扶著華開天灰溜溜消失在人群之中。
    小孩子緊步趕上，扶起受傷的路人，問道：“你沒事吧？”
    路人搖了搖頭，道：“沒事。有事的是你們啊，我頂多讓他們打一頓也就罷了。而你們……唉，華開天是洛陽城中有名的小霸王，仗著他爹是洛陽丐幫分舵舵主，在洛陽城中可謂是無惡不作。你們不該管這事的，還是趁早離開洛陽城吧，免得惹禍上身。謝謝你們啦。”來人掙紮著起身，離開了。
    小孩子看著美貌的女子，羞澀地道：“謝謝姑娘援手之恩。”
    女子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道：“這有什麼？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倒是顯得老氣橫秋。
    小孩子躊躇半晌，正想開口詢問女子姓甚名誰。忽聽一個嚴厲的聲音道：“姝兒你又胡來！”
    小孩子認得來人便是華山掌門卓不語，心中暗道：“原來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之女。”突然感到一陣黯然神傷。
    女子見父親來了，不由撒嬌膩聲道：“爹，你在一旁也看了挺久了吧？你也知道姝兒不是惹事的，是打抱不平嘛。”如一隻小花貓一般，不停蹭著卓不語。
    卓不語顯然是受不了女兒這樣的撒嬌攻勢，神色大緩，道：“下次不許這樣了。世間那麼多不平事，你哪能一件一件管得完？走吧。”說罷，帶著女兒走了。
    女子回頭對小孩子輕輕一笑。不曾想，這一笑，深深刻在了小孩子心間，再難抹滅。
    小孩子呆呆站在原地，還沉浸在女子的笑容裏。直到老人家一聲重咳，小孩子才回過神來，看見老人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老人家頗為玩味地道：“想不到啊。豪氣的小毛孩，也有這般害羞的時刻啊。話說那女娃兒長得真是不錯啊，我老人家要是再年輕個幾年，嘖嘖，唉。”語調中充滿了調侃。
    小孩子氣道：“糟老頭，為老不尊！”
    老人家不再調侃他，輕聲道：“跟我來吧。”
    小孩子見他忽然嚴肅起來，捉摸不定，也不言語，跟著老人家便轉入一家小酒館。
    老人家要了一疊醬牛肉，一壺酒。
    坐定後，小孩子想倒杯水喝。不料，老人家一把拉住，道：“今天一起喝酒。”小孩子一愣，道：“我不會喝酒。”老人家請哼一聲，道：“誰剛生出來就是千杯不醉？你不是想學武功嘛？喝了這杯，我老人家教你。”小孩子大為驚喜，脫口道：“真的？”老人家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道：“絕無戲言！”斬釘截鐵。
    小孩子不再遲疑，學著老人家的樣子，一仰脖，咕嚕一聲便喝光了杯中酒，含糊道：“糟老頭，我喝完了。你教我武功吧。”
    這酒是酒館自家釀的劣酒，但酒勁很大，小孩子剛喝一口舌頭便大了起來，吐字都有點不清楚了。
    老人家夾起一塊醬牛肉，細嚼慢咽，吃下後，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呆了一呆，自言自語道：“名字？唔，我的名字。”半晌道：“我沒有名字。我是名孤兒。”
    老人家奇道：“那你怎麼會唱《折楊柳詞》，看起來也是讀過詩書的人。”小孩子輕輕一笑，道：“我四處遊蕩，遇到私塾就躲在窗下偷聽唄。覺得有趣，我就默默記下來。不過我可沒錢上什麼私塾。”
    老人家更為驚奇，道：“你小孩難道還能過目成誦不成？”小孩子得意道：“差不多。記得有一次，一名私塾先生發現了我，見我好學，便將一篇《勸學》讓我看了一遍，我就背下來了。”忽然想想不對，小孩子問道：“糟老頭，你怎麼知道我唱《折楊柳詞》？難道你一直跟著我？”
    老人家趕忙夾起一塊醬牛肉塞小孩子嘴裏，道：“哪有的事。”其實老人家確實跟著小孩子，不過沒有一直跟著，隻是一路聽著他唱《折楊柳詞》走到南北居。
    老人家道：“既然你沒名字，我便給你取個名字吧。你我相遇於洛陽，也算是與洛陽有緣。這樣吧，你便叫柳洛天。”
    柳洛天對這些倒是不以為意，欣然同意。但他緊接著反問道：“糟老頭，你叫什麼？”
    老人家淡淡道：“柳無邊。”
    柳洛天點點頭，忽然恍然大悟，道：“好啊，你讓我跟你姓！”
    柳無邊哈哈一笑，緊接著道：“名字隻是個外號。你想不想學武功？”柳無邊趕緊拿出武功封住柳洛天的嘴。
    這一招果然有用，小孩子立馬不糾纏，斬釘截鐵道：“想！”
    柳無邊喝了口酒，道：“武之一道，非一日一夕之功，唯有持之以恒，懷滴水穿石之心，方能有所收獲。天資固然重要，然而，若未能以勤奮加以鍛煉，哪怕你天資再高，也不可能有所寸進。這個道理，你明白嗎？”柳無邊一嚴肅起來，不怒自威，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儼然是一派宗師的氣度。
    柳洛天也是肅然起敬，道：“我明白。”
    柳無邊繼續道：“蟄龍振翅需蓄力。你毫無基礎，一切從頭開始吧。”喝完杯中酒，柳無邊丟了句“跟我來”便頭也不回，緩步走了出去。柳洛天趕忙跟上，唯恐落後。
    一路上，即便柳洛天緊趕慢趕，仍是追不上。明明就那麼幾步路，但是無論柳洛天做何努力，也不能跟緊哪怕一寸。但是柳無邊也不讓他落後太多，總是保持著十步左右的距離。
    就這樣來到了洛陽城郊。
    柳無邊停下了步伐，轉身看著累得氣喘籲籲的柳洛天，氣度莊嚴道：“今天我便傳授你‘駒過隙’身法秘訣。你可要看清了，我可隻演示兩遍。”
    盡管柳洛天已經累得不行，此時也不肯停息，打起十二分精神，瞪大了雙眼，看柳無邊的演示。
    柳無邊走到兩樹之間。樹與樹的距離差不多就是一個人側身那般寬。
    柳無邊未做任何停歇，看了柳洛天一眼，“嗖”地一聲，人影已經從容穿過兩樹間隙。當真是瀟灑飄逸，淡定從容，宛如名駒過隙一般。緊接著又穿了回來，他看著柳洛天，也不言語。
    柳洛天微微氣餒，道：“你身影太快了，天又比較黑，我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