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和他獨處時間最長的一天，雖然相談不多，但他真真實實地陪了我整個下午。
    就像很多個冬日午後一樣，太陽到點下山，接著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原本我打算親自下廚的，他沒有應允，理由是如果我疲勞過度鬧得重感冒反彈那將是個大麻煩。我當然聽出他是對我的身體狀況不滿意。難得他一天好脾氣，我也沒多加辯解。
    他叫了外賣，我的粥和他的大餐，一個吃得索然無味一個吃得興致盎然。
    將近九點，他將報紙一放，突然說，“工作的事，怎麼樣了？”
    那時我正在看一部喜劇片，努力克製著笑，怕引起他的反感。他的一句話來得毫無征兆，同時也徹底破壞了我的好心情。我不知道他虛情假意問這個問題是出於一種什麼目的，可他那種淡然又無辜的表情的確讓我很惱火。
    “這個，你還用得著問我麼？”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雖然語氣也沒怎麼表現出內心情緒。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還不知道麼？”
    “陸子堯！”顯然，我連續兩個反問又挑戰了他的底線，他霍然起身，眸色冷冽地直逼而來，“不要因為我今天的好脾氣就得寸進尺。有什麼話好好說，幹什麼這樣語氣尖酸？”
    他脾氣好？我語氣尖酸？那一刻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被反問兩句就暴跳如斯，而有的人被冷淡了兩年還這樣小心翼翼壓抑情緒。人和人命不同，那是從生命之初就打上的人生記號，可是，沒有人天生就是被人嗬斥和打壓的命，因為普天之下還有平等一說！
    隻可惜，平等永遠不會存在於我和他之間。隻是那時，我還沒有搞清狀況。我本性絕不是個溫吞懦弱的人，脾氣上來也曾讓齊威和夏嵐瞠目結舌。過去的兩年，我埋沒本性雖有來自他那方麵的壓迫感，也不乏我故意討好他的嫌疑，便讓他覺得我是個逆來順受的人麼？
    “好，那我就好好說！兩年前，協議單方麵規定我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對於你的人生卻沒有絲毫的約束。這個我不計較，因為我本來就沒有什麼資格和你討價還價，誰讓我欠你的……可是還有半年，我就要有自己的生活，隻是簡單的替自己籌謀，找份工作，不至於離開這裏就沒有出路，這要求過分麼？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三番五次的阻撓？難道說這兩年多，我做的還不夠？竟讓你對我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情誼？你自管自己的生，不管我的死活……”
    相比我的激動，韓斬浩淡然太多，一言不發地扯了紙巾遞過來。
    模糊的視線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許，至始至終，對我的一切他都是無動於衷的。明白這點，我更加痛恨自己的不淡定。如果有韓斬浩一丁點的定力，就不會像個歇斯底裏的小醜，到頭來隻落下個自我嘲笑的下場。
    說到底，在他麵前，我何曾有過對他提要求的立場？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就連此刻清理自己糟糕形象的紙巾，也是他出錢買的。我有什麼？我一無所有！從簽訂協議的那一刻起，我就沒了大吵大鬧的資本。
    至始至終，韓斬浩不曾做哪怕半句解釋，沉默良久，他總算開了金口，“如果你願意，協議可以延期，兩散時，我也可以給你一大筆錢。”
    從他的臉上，我讀不出一絲情緒。相反，卻有一股無名怒火從我的腳心往上竄，或許在他的眼裏，我就是個錢串子，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從他那裏多拿到幾張支票。
    “我不願意！”
    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四個字，比任何一次拒絕都斬釘截鐵。
    鳥為食亡，我從來都不否認錢是個好東西，可以買人自由，甚至是性命。可是，以沒有任何存在感的方式存在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第一次， 他用那種探究的目光打量我，嘴角噙著笑，像極了逗弄小寵物的常勝將軍。
    “哦？你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
    “是！”
    既然沒有將來，停止或許是唯一有效的解決辦法。同時我也清楚，這樣的回答不會令他有一絲一毫的失落。果真，他的笑意更甚，神態悠然地繞過茶幾，無視我的反抗，捧住我的臉同他對視。
    “你聽好，有的事，雖是你起的頭，卻由不得你說結束。”
    歐式吊燈被他擋在身後，他的神情掩在光的暗區，讓人看不真切，可是那語氣，冷淡中透著決絕，聽了讓我背脊發涼。如果說，曾經的我還天真地認為“一手遮天”是個大笑話，幾經風波，如今的我卻不得不承認某些強權神話的確存在。
    我沉默下來，知道惹怒了他，自己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扭頭，掙開他的束縛，我縮進沙發，放軟了語氣，“韓……”
    到了真要叫住他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之間，似乎從來都沒有對彼此的稱謂，更別提什麼昵稱。剛才，他能在憤怒時刻快速叫出我的全名，倒讓我此刻覺得驚訝。
    “韓總。”
    最後，我抬起頭，刻意用了曾經的稱謂。那個時候，他是意氣風發的中越老總，我則是他手下眾多秘書中的一名，可是那時，麵對他，我的身板是直的，因為除了上司下屬關係，我亦対他沒有任何虧欠。時隔多年再以這樣的方式與他交流，我卻落到了這步田地，想想，心底忍不住湧出一絲酸澀。
    韓斬浩擰了一下眉，然後坐進對麵的沙發，麵無表情地等著我接下來的話。
    我看了眼窗外的夜色，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既然硬碰硬不會是個明智之舉，我隻能將身份放到最低。即便知道他是個軟硬不吃的人，我也得努力為自己博出一條生路來。
    “前些天，我媽給我來了電話。”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或許不知道怎麼我的話題就扯到了這裏。
    “她說，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過了二十五就走下坡路。”重複著媽媽的無稽之談，我忍不住苦笑一聲，“和你……這兩年多，我已經過了二十四歲的年紀。我想，人這一輩子，或許會很長，也或許，最最重要的那幾年，其實很短。我其實不應該，放任自己，一直過著寄生蟲一般的生活。我曾經也有過美好的夢想，可是這幾年，那種為了一個目標奮勇前進的心情，已經被這種閑散的生活消磨殆盡。”
    “我不否認，我……是愛過你的。”說這話時，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他或許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白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看著我，一時之間有些愣神。
    我扯動嘴角，不知道自己露出怎樣的笑來，“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知道，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再深的感情，也會在長久得不到回應之後，變得疲憊。韓……斬浩，你有愛過我麼？”
    話一出口，愣住的，可不僅僅是韓斬浩，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或許，內心深處，我隻是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韓斬浩看著我，目光沒有閃躲，卻沒有哪怕一個字的回應。良久，他抽出一支煙，點燃，目光不自覺地望向陽台的青葉碧玉，然後微不可察地歎息一聲。
    至此，我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得寸進尺，隻不過是一天的溫柔對待罷了，我卻忍不住自作多情了。
    說來奇怪，我並沒有多麼明晰的痛感，或許，是一早就料到的結局。
    “那麼，就請你放過我吧，就當，是對我愛你一場的獎勵也好，施舍也罷。畢竟，愛一個人，其實很不容易。”
    我篤定，他在感情上也是一個過來人。我想要的，不過是利用人性的那絲弱點，牽動他的惻隱之心。
    果真，這一次，韓斬浩沒有即刻做出回應，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他隻是用直白的眼神看著我，卻又像是目光穿透了我，看到了遙遠的什麼地方。良久，他才收回心神，緩緩開口道，“要怎樣，才算放過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