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桃之夭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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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度五年,時過境遷,此時已是天保五年。
    天保乃高洋所取國號,他已在位五年,建北齊之始,追封其兄高澄為文襄先帝,其嫂元仲華尊為靖德皇後,先帝諸子皆封郡王,長女高瑄封號樂安公主,次女高闋念及尚為幼小不予封號。
    三年以來,元仲華不曾走出靖德宮,高闋留在她的身邊同住靖德宮,而高孝琬與高瑄竟是見麵的次數不上五次,也許在外人看來,元仲華的靖德宮隻是另一個冷宮,身份尊貴又有何用?
    靖德宮常年淒清,即使這萬花芳菲節,卻也不過隻有門前鋪了一院地的桃花,花片落塵瑟瑟有聲,與一身殷紅曲裾的元仲華相映,時而涼風拂過,元仲華倚著門將帕子掩著咳了幾聲,便讓餘韻攙著進屋了。
    元仲華坐下,將落在身上的一小片花片拈在手中,歎了長長一氣。
    餘韻亦由妙齡轉成了徐娘,灑了一盞茶遞給元仲華,“娘娘歎的什麼氣啊?”
    “餘韻,我可是老了?”元仲華攏了攏盤成傾髻的青絲,相較從前,像是失了什麼光澤般。
    餘韻笑道:“娘娘怎會老?風華正茂呢!”
    “若是先帝還在,也不知此刻是怎樣一副景象”,元仲華飲茶,升起的霧氣中依稀可見昔年之景,又自嘲道:“恐怕也是如此罷……”
    “母後——”
    餘韻欲再說什麼,卻被那如弦輕彈的聲音堵下了喉。
    隻見一襲妃色曲裾的少女跑跳而來,雙環垂掛髻前後晃動,竟絲毫沒個娉婷的模樣,而眉末處的朱砂紅痣已是道出了她的身份,如今她已是十二歲了。
    待近了,細看她的眉目,眸子純淨無暇,宛若被玉泉水洗淨的純正白玉,五官之間隱隱有些元仲華年少的模樣,更顯嬌美。
    元仲華放下茶盞,假嗔道:“竟不知那些宮廷禮儀都學到何處去了!”
    高闋撲到元仲華的懷中,“母後啊,闋兒今日新學了一首詩,念於您聽”,接著便不由分說地搖頭晃腦背誦起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母後,闋兒可錯了字?”
    “無錯,闋兒可知這首《淇奧》是何意?”元仲華撫著高闋的頭,笑逐顏開。
    高闋便賣弄起來,“這詩呀,是讚美德才兼並備、寬和幽默的君子,說人真正的美在於氣質品格,才華修養”,母後,闋兒也要做君子!”
    元仲華大笑,“闋兒可做不了君子,君子乃是男子之稱,闋兒可是女子,怎能冠之?”
    高闋道:“可有人道女子便不能冠君子這個稱呼了?”
    元仲華笑而不語。
    “喲!公主豈敢有此做君子之意!”餘韻笑道。
    高闋瞪了一記餘韻,轉頭問元仲華,“母後,那父皇在世時,可是一個君子?”
    “你父皇……”元仲華倏又凝住了笑容,目光望向別處,似是跌進了甚麼回憶中,“……自然也是一個君子罷……”
    “母後有君子父皇,那闋兒以後也會有一個君子駙馬的”,高闋笑。
    餘韻打趣著:“公主可曉得‘知羞’二字如何寫呀?”
    “本公主自會有一個君子傾慕於我,哼!”高闋鼓著漲紅的臉,跑出屋去了。
    元仲華有些哭笑不得,指著高闋的背影,“這孩子!”
    須臾之後,靖德宮南邊傳來一陣歡鬧的樂響,對於靜得幾乎聽得見蟲豸的聲音的靖德宮來說卻是極大的聲響了,元仲華被餘韻扶了出來,在院中央的石座上坐落,望著那聲音源處,元仲華問道:“明日便是太後娘娘誕辰了罷?”
    “確是”,太後平素居於宮外東柏堂,鮮少來宮中,此次壽宴便擺在了永延殿”,餘韻回道。
    元仲華道:“便道本宮抱恙在身,不去了罷,皇上在位以來性情大變,若明日赴宴,指不定能惹上甚麼罪回來,本宮這一生,隻求長安,如此平靜度過,便不再有甚麼奢望了。”
    餘韻為元仲華捶著肩,“娘娘心中的苦楚,餘韻也明白幾分,上蒼一定會眷顧娘娘的。”
    元仲華的笑,苦了幾分。
    再時便是翌日晚膳時分,靖德宮清清淡淡擺了一桌。
    “闋兒,來,吃這個”,元仲華將肉片夾去高闋的飯碗中。
    高闋將肉片夾入口中,滿足地咀嚼咽下。
    “阿闋,阿闋……”從遠處傳來另一聲女音。
    元仲華與高闋的臉上紛紛盈滿笑意,轉首望向聲源。
    待她走近些,便見此女一襲錦羅海棠紅曲裾,百合發髻纏上了金色步搖,身後尾隨著兩個小婢,笑語盈盈向高闋走來,向元仲華道:“母後,我想借阿闋些時候,可好?”
    天保年間,高瑄成年便已被高洋下旨賜住宮外安樂公主府。
    “去罷,不過可得早些回來”,元仲華見幾月也不曾一見的高瑄,仔細瞧著,“瑄兒,你可瘦了,這幾月可還好嗎?”
    高瑄應道:“母後,我哪是瘦了,胖了才對,我現在甚麼都好,母後不必掛懷”,說完,便牽了高闋走了。
    遠處的高闋笑著回頭向元仲華搖了搖手,便隨著高瑄去了。
    暮色漸漸闌珊,宮中卻愈顯熱鬧了,宮中四處張燈結彩,在鬧宴的不遠處,高瑄與高闋躲在闌幹處張望那傳出聲聲笙歌的永延殿。
    “皇姐,我們為什麼要去那裏呀?那裏平時都好冷清的,怎麼今日這麼熱鬧了”,高闋努力仰頭夠上闌幹。
    “皇祖母大壽,自然擺宴在永延殿了,不說這個了,是皇上要把皇姐嫁給崔達孥,聽人說他今天會出席皇祖母壽宴,皇姐自然要想法子先看看他呀,如果長得其貌不揚,那皇姐才不嫁呢”,高瑄道。
    高闋放棄了怎麼努力也夠不上的闌幹,問道:“那為什麼不直接進去呢?”
    “我們並未邀請出席,這會若直接去了,可會被抓出來的!”高瑄依舊盯著永延殿,頭也不回地說道。
    高瑄此時躲在闌幹處,鼠頭鼠腦地望著遠處,身後的女婢早就被打發走了,竟一下顛覆了方才亭亭玉立之姿。
    竟不知該說高瑄真是高闋的姐姐,還是高闋真是高瑄的妹妹。
    “我們可是尊貴的公主,皇姐怕,我可不怕!”高闋直接笑著向那永延殿奔去,正上台階,卻被一宦人拉了回來。
    “你這小娃兒,竟敢擅闖永延殿,不要命了麼?”宦人將高闋拉著耳朵,帶去一邊。
    高闋捂著刺痛的耳朵,“你竟敢如此對待本公主!”
    宦人將拂塵隨意蕩了蕩,重重打了一下高闋的肩頭,捂著嘴尖笑道:“你是公主?甚麼公主?不過是先皇的小女,咱家隻知道現在咱們北齊的皇上可不是先帝,咱家可在這放了你,別再來了,去去去”,宦人帶著一抹嘲笑的意味,回去原來站著的地方。
    高闋左手捂著耳朵,右手揉著肩頭,掘著嘴,跟去那宦人身後想‘報仇’!
    才跑了幾步,高瑄便來拉住她,“阿闋,皇姐有法子!”
    高闋停足對著那宦人做個鬼臉,“本公主不跟你計較”,便隨著高瑄換了方向跑去。
    “哎喲——”高闋從永延殿後側的窗戶上跳下來,腳踝正好撞到了桌角,疼得齜牙咧嘴,自己揉了幾下便打量起這永延殿,“哇,可比母後的靖德宮還要好呢!”
    “噓!”高瑄作了個禁聲的動作,將高闋拉過來。
    突然從前頭房中傳出來一聲,“快,快,快……”
    二人走了過去,往門洞裏看,原是一名宦人領著一群女婢去送糕點,二人便等他們出去再跟上他們。
    金碧輝煌的永延殿內,眾賓舉酒,各居其位,比坐笑談。
    後宮女眷們攜皇子公主進殿,走至婁昭君麵前,齊呼一聲:“祝太後娘娘萬事如意,萬壽無疆”,便各入其位。
    末了,便有一少年跨入永延殿,前頭也沒個母妃帶領,獨他一個,向前行禮,道:“皇孫祝皇祖母王母長生,日月長明。”
    隻見殿中央立著一個十五歲少年,隻是將墨發束著,連著墨色的深衣包裹著他如雪,如玉的肌膚,眼目垂下,眸中似有一譚波瀾不驚的水流,五官精致得似畫仙來執筆細細鐫畫,薄唇輕抿,微微勾著,似笑非笑,這聲音如玉玨相擊,沁入心底!
    高闋倚在側門後,望著殿中那少年,小臉紅撲撲的,癡癡地望著高長恭的側頰,難以將目光挪開。
    這世間還有如此連女子都望塵莫及的男子麼!
    待行完深揖,高長恭方才入座。
    婁昭君笑看滿堂,卻側首去問身旁的高洋:“洋兒,先皇後怎不在此?”
    高洋頭也不回道:“那女人稱病,來不了母後的壽宴了”,話畢,便隨下座的大臣痛飲三盞。
    婁昭君的笑容失了幾許,卻也不說什麼。
    宦人領著從婢女從殿側走入,眾人便散開,各為在座擺上糕點。
    躲在殿側的高瑄輕扯高闋的衣袖,指著座下偏僻處一個男子,“阿闋,應就是那人,你說那人如何?”
    那男子相貌卻顯平凡,但一舉一動頗有風采,隨他父崔暹一同與周圍大臣笑談。
    高闋絲毫沒有朝高瑄指的方向去看,隻偷瞄著自飲酒水的高長恭,隻喃喃道:“甚好”,然後不意瞧見了在殿內角落處的玉儀姨娘,便一下目光發亮,不與高瑄說便自個兒小心從殿旁繞過去。
    高瑄拉住高闋輕聲問道:“阿闋,你去哪?”
    高闋指了指元玉儀便繼續彎腰前行,便轉眼來至元玉儀身側,輕扯她的衣袖,“玉儀姨娘,玉儀姨娘……”
    元玉儀低頭一驚,將高闋用廣袖掩著,望了望正於大臣笑飲的高洋,低頭輕聲問道:“闋兒,你怎麼在此?”
    坐於元玉儀左右兩側的高長恭與高孝琬聞聲望來,高孝琬驚道:“皇妹?!”
    高闋一笑,“是皇姐帶我來的,說是皇上……”
    高闋還未道完,隻聞殿內一聲細呼:“元玉儀先妃與四皇子殿下上前聽旨。”
    三人一齊轉過頭去,高長恭便離了座位走上前去,元玉儀對高闋輕道一聲“趕緊藏好”,便也走上前去。
    “先皇四子長恭因自幼喪母,哀家特旨過繼於元先妃……”宦人念畢,將旨交於元玉儀手上,二人垂首謝恩。
    “砰——哎呦!”誰料元玉儀案下傳來聲音。
    “誰在那!”高洋喝道。
    高闋爬了出來,揉著自己的額頭,直喊痛。
    倒叫元玉儀、高孝琬及高瑄臉上盡顯惶恐。
    “誰家女娃?”高洋負手,居高臨下問道。
    “我……我乃先帝小女”,高闋應道。
    滿堂賓客皆注視著這個弱小的身影,而高闋漸漸瑟瑟發抖看著這麼多人,一下懵住了,一時竟有幾分呆滯。
    元玉儀向高洋行個禮,將高闋帶至殿前跪下。
    高闋本不為這場麵懼怕,但見這其貌不揚的高洋一臉慍怒,顫栗了一下,攥緊手邊的衣袖,淚光盈盈的眼眸盡是倔強。
    高洋本就因這高闋不懼自己而心中不快,連這僅僅十三歲的小女子都不懼他,他這皇上還有何威嚴?頓下便抽出一柄佩劍,在燈火中閃著鋒利的銀光,向下直指高闋之喉!
    “你若叫朕一聲父皇,朕便不殺你,否則你便是朕的劍下魂!”高洋此言一出,滿堂皆驚,但因高洋暴虐執政,誰也不敢勸說分毫,這才上位三年,這皇上殺的人可還算少嗎?宮牢裏的囚犯幾乎都喪於他手,囚犯都不夠讓他殺,乃至有些讒臣從民間抓來良民讓他殺。
    元玉儀啟唇欲言,一觸皇上那眼神又反將頭垂得更低了。
    高闋早已是冷汗淋漓,仍咬牙道:“我父皇乃先帝!”
    高洋將劍更近高闋咽喉,“叫朕父皇!”此言如同猛虎巨喝,震懾堂下。
    碩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高闋大哭,但仍不肯叫,她不知叫出這一聲便是侮辱她的母後元仲華,甚至侮辱了她先逝的父皇高澄,她隻是不想喊這個相貌醜陋的男人為父皇罷了。
    也許下一刻便是一幕血濺永延殿,主座上的婁昭君正要出語,隻聞殿中一聲“皇上,請劍下留人”便見元仲華徐徐步入永延殿。
    “母後”,高闋奔向元仲華,躲到母後的身後去。
    元仲華撫著高闋的頭,抬頭望著殿上的高洋長劍直指,“皇上,闋兒年幼,自有諸多無理之處,陛下不應與小孩這般計較”,容顏毫無任何神態,一貫端莊。
    高洋似全無聽聞般,依舊直指高闋,但眼中卻是元仲華不懼的身影。
    皆知他為皇暴虐,此婦竟也能如此不動聲色在他麵前,雙目直視於他!
    須臾過後,雙方依舊對峙著,元仲華不言,高洋亦不語。
    滿堂靜寂,元仲華先啟了唇,“皇上,臣妾這就領公主回宮”,雅然行禮,“臣妾告退”,便直接領著高闋走出永延殿。
    三寸曳地的長擺緩緩向外移去。
    高洋怒吒一聲,將三尺銀劍向元仲華投去。
    眾人驚呼“皇上”,而元仲華隻感身後的咄人之勢,但仍不改麵色地朝外走去。
    劍,插在元仲華的長擺上,撕裂的聲音乍響。
    元仲華緊攥衣袖的手早已是冷汗淋漓,若元仲華不來此一趟,那撕裂的許是高闋的皮肉罷!
    元仲華的背影漸漸沒入暗夜,殿內隻餘劍下那一塊破碎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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