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甘之如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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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嚷的殿堂,倏地,安靜下來。
    謝夕玦猶似恍然不知,目光膠著在眼前青花上,唇邊的笑意卻又見深了幾許。
    帝七子無央,嫡從孝仁皇後張氏。其母柳氏,躋身四妃之列,淑均溫良,早亡。謝無央為人,謀智上佳,陰狠不足,龍章鳳姿,生及紫薇命格。然,性情狷傲,行事疏狂,不求君臨蒼生,隻取江湖逍遙。既,不宜朝堂,無心政事,且身生庶妃,本非嫡子,乃於弱冠策王,賜府離宮。號,逍遙。
    ——《紫禁宮記*逸遠年*謝無央》
    “此處……嗝……怎的如此……嗝……寂靜。”便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分,著一身花青長衫的男子手執酒盞,自後殿歪歪倒到地行出。
    謝夕玦抬眼看他,黛青的長眉便自淺淺顰成一弧彎月。
    四肢內衣衫上盡是褶皺,外袍鬆鬆搭在肩上,組綬卻不知遺落在何處,連帶著深青的水蒼佩玉,也一並不覓蹤跡。染霜的鬢角微見薄汗,發冠斜斜地倒在鬢邊,白玉的發嚳隨意地握在手裏,烏黑的發便淩亂地披散而下,俊秀的麵上更是浮現著異樣的酡紅。
    在場並無黃口小兒,自是知曉這般模樣是因何而生,瞧他如此,一時喧聲四起,百官皆是嘩然。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你竟於太極殿後行那等苟且之事,更是衣冠不整便至堂前席上,可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又將先聖前賢之言拋之何處?!你這般行徑,枉為天親皇孫!”謝無央也是惱得極了,一口氣哽嗆在喉裏,上不得下不得,麵色登時便是煞白起來。
    眾臣又是一陣慌亂,忙亂中,藺晟卻是並無餘想,隻轉眼看他上首之人,正與他投來的目光凝在一處。
    清澈,明淨,哪有半分的輕狂不羈,分明是極煦暖溫文的,卻似將寥落天宇盡都收入眸底,一眼瞥去,就深深撞入哪一方瀲灩重墨的蒼穹,清雎的,孤高卓絕,端肅淩厲。恍惚一瞬,再看時,他已經轉首過去,離座起身。唇邊微揚的弧度不知何時便已斂下,溫潤的眉目卻依稀似在極淺地笑,和緩輕暖,偏又謙謙恭良地,像刻在了心底。
    ——金鱗豈非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
    藺晟這般想著,若有所思地移了眼去。
    他探尋的目光轉開,謝夕玦也是有所察覺,正攏入袖間的手頓了一頓,起身的動作卻是未曾有停,麵上仍舊是清冷的,波瀾不驚。
    耳邊私語聲越發聒鬧,謝夕玦方在殿外有些受寒,此時聽著隻覺頭愈發疼的厲害。
    “吵什麼!”謝夕玦沉聲冷喝,“太極殿上放肆胡鬧,成何體統!”
    許是語氣盛怒下寒洌得幾近陰戾,平日裏目中無人的朝臣們閉了聲,就是口尖舌利的諫官文子,也是訕訕地住了口,不敢多言。喧嚷聲兀地一滯,就此戛然而止。
    “宣禦林軍上殿。”謝夕玦行至龍椅之側站定,略略瞥了一眼司禮監,目光自謝無央麵上一掠而過,卻見他似是並未發覺,隨即肅聲道。
    司禮監不敢應答,躬了身子問謝無央的旨意。
    “朕乏了,這便回宮歇息。此處一應事務,就交由左丞相全權處理,”謝無央半闔著眸,冷色盡掩,“明日群臣休沐,午後入宮來,朕……要個交代。”
    謝夕玦彎腰領旨,麵上並無波瀾,心內卻是微微一驚,想來仍是未能瞞下。
    臣在朝數十餘年,這世間所見有最難欺者共三人。一為聖上,掌朝理政多載;二為解語樓主安琅翾,傳聞可解人心;三為左丞相謝夕玦,心有七竅玲瓏…………故臣以為,東宮主位,太子之名,唯交托左丞相,一人而已。
    ——《啟天元年*太師呈奏》
    “宣,禦林軍入殿。”過於尖利的聲嗓驚得謝夕玦回過神來,就見禦林軍方入殿站定,一色的亮銀軟甲,一式的虎皮短靴,步伐倒是踏得齊整一致,卻免不了幾個一眼瞧去便知是紈絝子弟的軍士,腳下虛浮得幾近站立不住。
    謝夕玦暗暗苦笑,這般禦林軍,談何護持天子公卿,侯王將相?果真是,可笑之至。
    階下仍瘋癲的人驀地抬頭看他,有不著痕跡地移了眼去。謝夕玦餘光瞥見他遠遠投來卻一刹便逝的目光,心底倏地,狠狠一跳。
    謝家人的眸子皆是極黑的,一潭墨色深冷得緊,深寒暗暗,卻又盡是黑白分明地亮著,燦然正如聚墨的石硯裏兀自映著的一顆辰星。
    但……方才望來的那雙眼,與其說是一羽鴉青,不如喻成一汪死水,寂然地,了無生氣。
    ——是,哀大莫過於心死……麼?
    心下波瀾頓起,謝夕玦轉過身,負手而立,抬首望著殿上,雕龍鏤鳳的屋梁,麵上,淡緩如舊。
    良久,似是終有些耐不住,他極輕地,歎息一聲。
    謝無凡早被押在殿下,此時卻也不再撒瘋,死寂的眸子,緊盯著階上,長身玉立,孤絕眾生的人。
    他曾數次聽他歎息……卻從未有一次,哀涼至此。
    “安平王謝無凡,苟且行事,敗德亂綱,今時日已晚,且革除宮籍,押入天牢,再做處置。”
    他靜靜地聽著,平靜得不似醉酒的人。會有人看出些什麼嗎……都無所謂了,今日之事,早成定局。他極認真地聽,終是在熟悉之極的清冷聲音裏,尋得一線輕微顫抖。
    他聽見身邊將士領命,聽見與他交好的朝臣為他求情,但這所有……都及不上那一分顫抖,來得重要。
    ——倫常是鋒利的刃,他每一次觸碰,都隻換得遍體的傷……
    ——卻仍是,甘之如飴……且自始至終地,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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