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去陽新的末班火車，在零點的無邊無際的黑暗裏轟隆前行，疲憊如洶湧澎湃的潮水一般滾滾襲來，而過於嘈雜的車廂，卻讓冬曉睡意全無。從煙台到南京，再從南京到武漢，最後從武漢到陽新，沒有停歇的趕路，終於讓他的心變得空洞而麻木。
    冬曉坐在窗戶旁邊，在厚重的幾乎被漆黑完全塗染的玻璃的倒映下，他那張英俊而略有些稚嫩的臉，仿佛在很長很長的歲月裏麵無表情，如同雕塑一般，呆滯得近乎冷酷。
    明明自己的心還是如同鏡子碎裂般的劇痛，卻已經冰冷到沒有了眼淚。
    他這樣想著。
    腦海中那一幕又一幕破碎的畫麵，再次清晰地浮現自己的眼前。
    我恨嗎？
    不知是聽誰說起過，我們的命運卑微而強烈，就像車輪，在兩條平行的軌道上疼痛地擦肩而過，太過熾熱的愛戀，太過沉重的仇恨，終會讓我們在如水般流逝的時光裏遍體鱗傷。那些命運裏注定相遇的人，注定發生的事，我們無可逃避，隻能選擇接受。
    那麼，我是不是這樣呢？
    冬曉伸手向前緊握，然後再攤開手掌，依舊空空如也。
    冬曉曾經以為，自己是一個簡單而快樂的人，就像那些自由自在的飛鳥，翱翔在湛藍的天空之上，隨風遷徙。他從小在一個靠海的城市長大，整個城市都充滿了大海的氣息，而每當漲潮的時候，在被大海浸染得格外藍澈的天空之上，成群結隊的飛鳥遷徙而來，它們的叫聲明亮又動聽，伴隨著大海的叫聲向著整個城市鋪蓋而來。而每當那個時候，他總是騎著單車穿梭在整個城市的所有街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簡單而快樂的。
    可是，似乎，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破碎。那麼多那麼多的美好，在轉瞬之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命運真是那麼的可笑，給予你燦爛如同朝陽一般的美好，卻又讓你在一刹那一晃神的時候跌入痛苦的深淵。似乎，這世界沒有永恒存在的東西，即便是那麼深厚那麼長久的感情，在無情的歲月麵前，也會破碎。
    冬曉仰起頭來。在列車車廂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眼睛濯濯生輝，就像是月光下的深潭。
    兩個小時後。
    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間飛快地流逝，就像滲透指縫間的一縷縷陽光。當列車的轟隆聲逐漸消卻，冬曉隨著零零散散的人群走出站台。而此時，已經入夜了，在略顯昏暗的燈光下，整個站台顯得有些破舊，似乎已經在漫長歲月的不斷磨蝕裏老去了。
    而盛夏的夜裏就有些涼爽了，與白天的燥熱相比。尤其是處於這個城市偏僻角落裏的車站，冬曉的短袖在風裏呼呼作響。
    當冬曉走出車站的時候，他一眼認出來了站在人群當中的陳詩琪。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鶴立雞群，一襲淺白色的連衣裙，未束起來的如同瀑布般的長發直直地滑過雙肩，再加上，即使未經化妝也非常漂亮的臉蛋，她整個人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的耀眼。而她就這樣簡單的裝束，讓她的青春氣息如初開的牡丹般綻放。
    隔得很遠，冬曉都能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讓自己無比熟悉的香味。
    話說回來，冬曉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而三年前，冬曉才十二歲，陳詩琪十四歲。三年過去了，他們逐漸在時間的洪流裏長大，他們總會變化。
    而冬曉覺得，陳詩琪沒有多大的變化。
    自己呢？
    已麵目全非。
    遠遠地看見陳詩琪向著自己招手，冬曉回過神來，拉著沉重的行李箱朝著她走去。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種不安與恐慌。
    “姐。”冬曉走到陳詩琪的麵前的時候，張了張口，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卻最終隻是喚了她一聲。
    “走吧。”陳詩琪隻是輕輕地笑。她似乎知道以前如陽光般燦爛的冬曉為什麼會變成如今沉默的樣子，沒有多說什麼，便隨手準備接過冬曉的行李。
    “嗯。”
    然後，沒有言語。
    一路無話。
    夜漸漸深了。在這個偏居一偶的小城市，夜裏顯得有些寧靜，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沒有大城市的雍容華貴，沒有一路走來讓人眼花繚亂的霓虹燈，唯有街道兩旁蒼綠色的樹木在風裏嘩嘩作響，與此漲彼伏如同潮水一般的車鳴。
    冬曉坐在的士裏麵看著車窗外麵不斷倒退的光影，靜默無語。不知道，此時他想些什麼。
    綜合農場的外圍，緊貼公路的地方，也就是英才中學附近。在這一群參差不齊而略有些破舊的建築物麵前，冬曉和陳詩琪從的士裏麵走了出來，然後“砰”地一聲，後備箱關上，冬曉從中年模樣一臉胡渣仿佛曆盡滄桑的男司機手裏接過沉重的行李箱。
    而這時，已經是深夜了，大多數人已經告別一日的疲勞進入甜美的夢鄉，隻有零星的燈光在黑夜裏點綴。向遠處眺望，由於已經是暑假，整個英才中學浸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麵，隻隱約看到一個龐大的黑影。
    冬曉看著眼前的三層樓房，有一些恍惚。
    三年，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間長度？
    “曉。”陳詩琪看到冬曉突然停下來，叫了他一聲。她看到他眉梢間濃濃的憂傷，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冬曉回過神來，隨著陳詩琪一起走進這個自己以前來過的樓房裏。
    然後，一番整理。
    冬曉在二樓住下。
    他躺在床上，看著淺白色的天花板。隨著空調的冷風徐徐吹來，他終於抵擋不住滾滾襲來的疲憊。
    隨手關燈。
    如果可以遺忘，那該有多好。
    會是一個新的開始嗎？
    隨後，無窮無盡的黑暗覆蓋所有。
    而陳詩琪站在冬曉的房門口，她看到房間裏麵的光線突然被黑暗吞沒，慢慢收回了自己準備推開門的那隻手。輕咬著嘴唇，她向著旁邊的房間走去。
    曉，我突然感覺對你有些陌生了。
    這是你嗎？
    陳詩琪靠在自己房間的牆壁上，在未開燈的黑暗裏麵，兩行淚水從臉頰側麵悄然滑落。整個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響起她微弱的哽咽聲。
    曉，你知道嗎？就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你，我依然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的。難道你忘記了嗎？你曾經這樣對我許諾過，而現在，我怎麼感覺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呢？
    越來越遠了。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麵，時間總是悄然無息地流淌而過，以一種何以可怕的速度，席卷一切，毀滅一切。
    轉眼之間，天已大亮。
    也許真的是累了，身心俱疲，又沒有鬧鍾之類的東西，冬曉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是九點了，熾熱的陽光照得屋內一片通明。迷糊糊的，穿衣，刷牙，洗臉，然後走下樓去，他發現整棟房子隻有他一人。
    這樣空空蕩蕩的感覺，忽然讓他不知所措。
    然後他就發現餐桌上的茶幾上麵壓著一張紙條，拿起來看，上麵清秀的字跡：看你睡得那麼香，沒忍心叫醒你。吃的，已經放在冰箱裏麵，餓了，自己拿。嗯，今天是第一天補課，可能會很忙，沒時間來陪你，不好意思啦，所以你自己逛一逛吧，三年過去了這裏的變化可是很大呢，就當是散散心吧。那麼，晚上見。
    而下麵一行清秀的小字：致親愛的曉，老姐留。旁邊還畫著一個調皮的笑臉。
    看著這張紙條，冬曉隻覺得心裏有一道暖流緩緩流淌而過。似乎，他心靈之上的大片陰霾被衝散了些許。
    原來，你一直未曾改變。
    而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