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十裏桃花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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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如西王母所說,花重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弱水潭下找到那早已變成石頭的一顆心,青鸞將他從潭中拖上岸,他已經法力全無,甚至比凡人還要虛弱幾分。
    九重天之上,帝俊睜著永遠淡漠的一雙眼,靜靜的看著昆侖山脈,花重明正側著腕子滴血在那石頭心上,一滴一滴,仿佛是生命在一點點流失。
    “白澤還剩幾日?”
    “三日。”
    帝俊皺起眉頭,突然他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逐鹿啊逐鹿,我倒也好奇,若你看到他魂飛魄散,會不會如他所願……流一滴淚。”
    青鸞站在花重明旁邊,想要幫他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眼看一滴滴鮮血灑在石頭之上,可那滲透弱水千年情人淚的心卻毫無生機。
    “逐鹿,你還好嗎?”
    花重明臉色越來越蒼白,眼前一片昏暗,他甚至聽不清青鸞在說什麼,隻能回給他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白澤,再等等,我一定會回來。
    九百年前他就這麼對孔雀說過,孔雀等著他,卻隻等來了背叛和拋棄。
    九百年歲月沉浮,無涯已經不再,隻剩下白澤,卑賤的,沒有心不懂愛的白澤。
    “清明,外麵的雪開始融化了。”
    清明看了一眼滿臉焦躁的如意,她明白積雪融化代表著什麼,榻中的白澤已經時日無多,他對暮雪境腐骨蝕心的恨,也隨著他生命的一點點流逝而消殞殆盡。
    黎沫已經回到桃花崗,也聽到了村民們驚詫的議論,積雪在融化,泥土下沉眠百年的青草野花也開始漸漸發芽,就連他們心口那象征著詛咒和永不原諒的鳳凰印,也在一點點淡去。
    白澤快不行了。
    傒囊哭花了一張小臉,蹲在床邊去撥弄白澤眼皮:“你別睡,我給你唱歌,你別睡!”
    “我給你唱,九百年了……別的調子也不熟悉,隻有這首還記得……”白澤伸手戳了戳傒囊額頭,笑容溫暖:“日出日落,帆影漁火,我坐著飄搖的紙船,看你從我眼前走過,從不奢求相知,從不盼望永恒,隻願你踏過奈何,還依稀記得我……”
    相望,相惘,莫相忘。
    “桃花開了,暮雪境的桃花開了。”
    狐狸們站在洞口,看著齊腰的積雪漸漸化作淙淙流水,從不曾有過陽光的萬裏雪原,此刻竟籠罩在一片晨光熹微之中,春回大地。
    若換做往日,他們必定樂的打滾,前呼後擁圍著大王,要他出來看桃花,可如今白澤已是油竭燈枯,花開一朵,他生命流逝一寸,草綠一方,他魂魄消殞一分。
    昆侖之巔,那沉睡了九百年的石頭心終於新生,在花重明慘白的手中砰砰跳動起來。
    “青鸞,你帶它去暮雪境吧,我在這兒等著魂飛魄散……我答應了西王母,也不想讓白澤看我這副樣子。”
    青鸞剛要開口,不知何時突然造訪的西王母卻將他推到一邊,貼在花重明耳邊道:“若你愛他,自己去送吧,或者……再見他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見不見又有什麼關係。
    “他改了命批柱,將魂飛魄散的結局硬安到自己頭上,為的就隻是見你流一滴淚,回去吧,再見他最後一麵。”
    花重明心中一顫,慌忙起身追問:“什麼?他改了命批柱?什麼意思?什麼最後一麵,他會死?”
    西王母沒有笑,靜靜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不錯,他會死。”
    說著她一指弱水,那鹹澀混濁的水麵頓時清澈起來,漸漸幻化成一塊鏡子,清清楚楚映著那日白澤上九重天,修改命批柱的畫麵。
    戲,一切都是戲,可這最後的結局,竟如此讓人無法接受。
    花重明跪倒在地,舉起一塊石頭砸向弱水,頓時那畫麵煙消雲散,可白澤的笑容卻依舊溫暖,讓他看在眼裏,疼在心上。
    蠢孔雀,笨孔雀,隻會傷害自己的可憐蟲。
    花重明捧起那顆心,翻身跨上青鸞後背,對西王母道:“我要救他,就算死,就算魂飛魄散,我也一定要救他。”
    青鸞振翅飛入蒼穹,留給地上的西王母一個決絕的背影。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九百年,她西王母在人間不止看了九百年,一切都厭了,一切都倦了,對所有的愛恨癡嗔,她甚至連嘲諷的心思都沒有。
    花重明趕到暮雪境時,所有的積雪幾乎都已經融化,暖融融的光芒拋灑在天地之間,萬裏桃花,草碧千頃,就連曾經在雪地上根本分辨不出的白狐們,此刻都顯得如此紮眼。
    沒有一個人說話,清明滿臉是淚,側過身子請他進去,九齡也是愁眉緊鎖的守在一旁,就連曾經鬧騰不停的傒囊,此刻也安安靜靜站在一旁,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
    “白澤,我回來了。”
    “白澤,你還愛我嗎,你還恨我嗎,我回來了。”
    “心,我把心給你,你睜開眼看看,就看一眼。”
    花重明從一旁取過梳子,細細梳理著白澤淩亂的發絲,邊梳邊責備守在一旁的小狐狸:“你們大王睡成這副鬼樣子,你們也不服侍一下。”
    說著他將那顆心放在白澤胸口,看著它慢慢沉入那寂靜的胸腔,一聲聲有力的跳動著,越來越慢,最終什麼也聽不見了。
    “你說過,不能用錯誤來糾正錯誤,用仇恨來化解仇恨,所以你原諒我吧,別耍小孩子脾氣,睜開眼,看我一眼,白澤?”
    花重明拉過他冰冷慘白的手,在掌心暖了暖,再貼上自己臉頰,緩緩閉上眼,一如他還活著的時候。
    “我唱歌給你聽,你最喜歡的……日出日落,帆影漁火……”
    一滴淚順著他臉頰緩緩滾落,濺在白澤早已失去血色的麵龐,接著兩滴,三滴,滂沱的淚水蔓延在花重明臉上,卻再不會有人嘲笑他擠兌他,那個人就在他麵前,安安靜靜躺著,永遠屬於他,也永遠不再屬於他。
    “醒醒吧,睜開眼看看我……白澤,無涯,怎樣都好,這世上沒誰比你還好看,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我愛你……”
    “你隻要一滴淚,我現在連心都給了你,你怎麼還不滿足,你這樣睡下去,我會生氣的,會不理你……永遠不理你,快起來吧……求求你,一眼,就看我一眼……”
    一旁的狐狸們早已泣不成聲,桃花如雪般飄進洞裏,在白澤身上蓋了一層又一層,他的身軀卻在漸漸消殞,漸漸化作晨霧,幾乎就要乘風而去。
    握不住,抓不牢,流沙般的浮生,在指間劃過,任我如何挽回,終究是已經寫定的結局。
    你用不朽換我永生無緣,我用九世換你回眸一眼。
    就在花重明抬眸的一刹那,隨風飄零的萬頃桃花突然化作一隻隻飛鳥,從天涯之外飛入暮雪境,落到白澤身邊,將露水灑在他臉頰,便又紛紛散去。
    青鸞四下望了望,兀自呢喃道:“是青鳥?”
    “逐鹿,天帝給了你最後一次機會。”突然洞外出現一個黑影,漸漸向前走來——人們獸身的英招取出一顆靈珠放入白澤口中,對花重明道:“他讓我先用這東西定住白澤的肉身,又親自下昆侖求西王母救他,西王母派下青鳥,上九重天,下無垠地獄,找九百九十九顆情人淚,興許能救他一命。”
    四隅的白狐一聽,也慌忙隨著青鳥衝了出去,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想要助它們一臂之力,可英招卻又補上一句:“這隻是一場賭博,七七四十九天,若情人淚能喚他能醒來便是成功,醒不來,就是天帝也無力挽回了。”
    七七四十九天,一如曾經那七七四十九次毀滅與重生。
    若有一天我睜開眼,再見不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那天空對我來說,隻是一片灰白。
    再多的毀滅與重生之痛,也敵不過你從我身邊永遠消失。
    第四十九天清晨,白澤的身子已經如風般一吹即散,即便是有靈珠定著,也無法再將他定在人間。
    清明,如意,阿寶,小玉,白狐們早已累的精疲力盡,卻還是小心翼翼捧著手中一顆顆剔透的情人之淚,灑在白澤緊閉的唇邊。
    而白澤,依舊清秀的一張臉,卻無半點人色,那單薄的身子正漸漸在風中化作晨霧,似乎分毫不曾對這人間有所留戀。
    清明轉過身,捂著布滿淚痕的一張臉跑了出去,狐狸們不忍看著昔日裏叱吒風雲的雪山大王就這樣如流沙一般被風漸漸吹散,也跟隨清明走出洞外,躺在繽紛的落花之中痛哭流涕。
    “他們都走了,你睜開眼吧,隻給我一個人看。”
    花重明趴在床邊,把臉深深埋在被褥裏,淚流滿麵。
    他甚至不敢再握他的手,生怕他的身子真會如沙般漸漸從他指間劃過,隨風而逝。
    再抬起頭的時候,麵前那鋪滿桃花的臥榻之上,已是空無一人。
    九百九十九滴情人淚,終究換不回他重返人間。
    “白澤,我們玩捉迷藏,我數到第一百下,你就出現,好不好?一,二……”
    再看看我吧,白澤,哪怕隻有一眼,我一遭遭從奈何橋上走過,你唱著百年的孤獨在世界之外靜靜看著我,如今我已經回首,卻再無法與你相望。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聲音越來越低,直到最後花重明自己都聽不到了,今生說不清是誰負了誰,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到頭來,終究還是我孤單一人。
    “九十九,一百……”
    突然眼前的天地一片昏黑,花重明以為是自己熬到了極限,想要躺倒床上休息片刻,卻無奈身子好像被人牢牢按住一般,怎麼也動不了。
    不是按住,是有人從身後蒙了我的眼。
    花重明一驚,慌忙伸出顫抖的五指撫上蒙在眼前的那雙手,一刹那過往的種種潮水般席卷了他的記憶,從第一次相見,羞怯靦腆的孔雀無涯坐在百年古樹下,那樣溫婉的對他笑,給他唱歌,給他溫酒,冬天給他掖被角,夏天給他趕蚊子,一針一線縫他的破衣裳,笨手笨腳的做菜給他吃,到最後,一襲白衣的少年為他換上紅裝,為他挖出一顆心,為他忍受著百年孤獨與絕望,為他魂飛魄散萬劫不複,要的,居然隻有他一滴淚。
    “白……”
    “你猜我是誰?”
    黑暗從眼前散去,晨光熹微中,那張熟悉的麵龐似乎也在發光,笑容溫暖如春。
    不自覺的,一顆滾燙的淚水從花重明眼角滑落,他緊緊將麵前那身形單薄的少年抱在懷裏,這次再也沒有放開。
    “你是我的唯一。”
    百年,千年,萬年,隻有你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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