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此刻在睡夢中，他夢見盲爺爺盲奶奶都去世了，死前將他們的地送給了他；而他種著地、養著自家剩下的兩隻雞，老實勤快地過日子，最後將小木屋改成了磚房，還娶了殺豬李的小女兒翠兒。
    幸福的笑容浮現在了二狗臉上。可惜天太黑，雨棚內沒點上蠟燭，二狗的笑容消失在黑暗裏。
    所以，二狗不會奇怪：不認識他的蕭竹沁，怎麼會跑來找他？
    驚訝隻是一閃而過，蕭竹沁很快鎮定下來。他繼續俯身，直到半個身體懸空壓在了二狗身上，才停了下來。這段距離，他足以看清二狗臉上的笑容。
    蕭竹沁抬手，食指和中指摸畫著二狗低低的鼻梁。細膩的指尖觸碰到質感一般的皮膚，有點癢。嘴角蕩漾起來，少年的微笑帶著說不分明的情緒，有兩三分幸福，也帶著一點淒楚。
    他早就知道二狗在偷看他了。每次察覺到他的目光，身體就會一瞬間僵直，不自覺地將腰板挺起，甚至擔心頭發有沒有被後座的二愣子撥亂。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的臉，也會擺出認真嚴肅的表情。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啊。
    可就在自己下定決心，要光明正大和他接觸、相處時，那人又不知道為什麼，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裏，就算知道他就住在隔壁村，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再後來，蕭竹沁到蒲柳村找同學玩，經過一條破落的小巷，在一間小小破破的木房子前聽到了二狗的慘叫。他剛開始不知道是二狗，隻當做是一個命苦的孩子。帶著同情和好奇，蕭竹沁潛進那戶人家的院子裏，偷偷推開虛掩的門，然後看到二狗被他爹按在地上虐打的情形。
    用手打，用木棍打，用椅子砸，抓著頭發把頭往地上、桌角上撞，一連十幾個巴掌，勒脖子，揪耳朵，用腳踩，拿鞋打臉。二狗挺精神，一直哭叫個不停，沙啞又尖銳的哭聲硬是從喉嚨裏扯出來，蕭竹沁幾次都覺得二狗得喊出血來。
    好奇是肯定滿足了。同情卻在那時轉化為一種嫌棄，蕭竹沁沒想到那個人的生活如此不堪，哭相如此惡心，叫聲如此刺耳，那麼的……討人嫌。他爹打他當然是有原因的。
    嫌棄二狗的蕭竹沁默默把門掩上，悄悄離開，去找他的同學到郊野的湖邊玩。
    當然，此後蕭竹沁萬分後悔，覺得自己是個人渣，是個敗類，對不起先生和外公的教誨。二狗那麼可憐，沒有伸出援手幫他也就算了，竟然還嫌惡他，真是畜生禽獸王八蛋。
    接著，畜生禽獸王八蛋蕭竹沁就開始尋找二狗，蒲柳他不熟，也不願別人摻和他的事，怎麼走他也找不到當日的那條小巷，從此徹底斷了二狗的消息。直到今天，因為跑回家拿小包袱，跟不上砍蕭的隊伍而跟了蒲柳，才再一次看見二狗。
    二狗的臉色灰敗，身體比同齡人瘦小許多，頭上滿是淤青紅腫，頭發也亂嘈嘈的，身上那件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又黑又皺。蕭竹沁非常高興，想上前去拍他的肩膀，想和他道歉，那一刻他的腰板又比平時更加挺直起來。
    不過他還是沒有去。能怎麼說呢，又能怎麼做呢。告訴他那天我去玩，經過你家發現你被你阿爹毒打，看了一會兒走了，之後覺得愧疚無恥所以要找你道歉？
    說愧疚也不對，這樣的情緒倒是沒有很多。當日蕭竹沁對二狗有多嫌棄，那現在他對二狗就有多心疼。說起來，他還不知道二狗的名字呢。
    摸完二狗的鼻梁，蕭竹沁退回去。他也困了，明天一早還要進城。
    和來時一樣小心翼翼，蕭竹沁沒有吵醒任何一個人，一路安穩地回到自己的鋪位。他走開後不久，睡在二狗旁邊的中年大叔睜開眼睛來，眸子裏的光芒微弱而澄明。
    他看向蕭竹沁離開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才回神來，抱著二狗接著睡。
    外麵的雨好像小了一些，打著雨棚發出沙沙的聲音。有一些風從雨棚的簾門處，帶著梅雨季的陰冷，吹在熟睡的人們的臉上。雨棚外的小花小草就沒什麼遮掩了，無論大小全被風雨打得往一個方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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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一點一點地亮，停在一個中間段，一大片天空灰蒙蒙的，烏雲像要壓下地麵一樣。隻知道現在是早晨，昏暗的環境裏，沒人會去計較準確的時間。
    二狗醒來的時候，雨棚內已有大半的人起了床。其中大部分都出去了，餘下的都在整理自己的包袱，或者說悄悄話。
    瞎眼夫婦就在說悄悄話。
    瞎眼夫婦的記憶越來越不好。二狗不用偷聽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瞎眼夫婦沒兒沒女，隻有一點薄利的棺材本和一塊地，平日的生活都靠村裏接濟和三捷都府的月分。而他們的鄰居大狗子喝酒誤事，把自己家的地賣了，徹底斷了兒子以後的路；大狗子的兒子二狗子老實勤快，又攤上一個爹，沒少挨打，著實命苦。老夫婦就想著，反正自己膝下無兒，二狗有個爹還不如沒有；就等自己兩口雙去，把地給這苦命孩子，讓他謀條實在路。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二狗還挺高興、感動，聽久了就一點感覺也沒有。瞎眼夫婦不知道二狗已經知道他們的打算，每次談起都樂嗬嗬地，說要給二狗一個驚喜。
    為了地，二狗每次有機會就跑上前去給瞎眼夫婦獻殷勤。比如現在。
    明知瞎眼夫婦看不到，二狗也裝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伸到瞎眼夫婦中間。
    “爺爺奶奶你們醒啦。我去給你們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