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葉修覺得自己好像結交了什麼不得了的人物。說的就是那個韓葉。
    真的很像啊。氣質、語調、音速、手法。
    都像極了那個彼時的他。
    姓蘇的混蛋。
    可惜並不是。聲音不像，其實說的話也不像，隻是葉修覺得極其熟悉。
    葉修這些天很少去網遊了。畢竟他是戰隊的隊長，該負的責任還是要負。他目前並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任務，無非是教導戰隊那幾個新人更好地深入榮耀。十幾年的榮耀浸淫，如今恐怕就是榮耀研發部的人，都不見得有他對榮耀熟悉。所以具體的技術方麵，他再多磨也無益處，隻好指導技術，也不辜負這“榮耀教科書”之名。
    前些時候魏琛和陳果瞞著眾人結了婚，一時間興欣的氣氛都有些微妙。葉修心思雖不細膩，可卻極其豁達，微微一笑後，送上了“祝福”：祝二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雷得陳果幾日不曾搭理他。但魏琛到底是沒下限的貨，當即反擊，孫兒啊，我二老尚盼你早日成家，也好抱曾孫呐是吧……全員哄堂大笑，葉修默默地回了一句，都是半截身子進了土的人了，說話也不害臊。魏琛默，方銳笑得極其開心。但此風波就此揭過。隻是陳果初為人妻，有些事情再也無法如以前般揮灑自如，頗有些束手束腳。
    葉修體諒陳果，默默地替陳果承擔了不少責任。因此他本散漫自由的生活也終於算是忙碌了起來，也沒時間想些繁亂的私事了。
    隻是年關將近，葉修到底要回家看看的，深怕忙不過來，這些天便將眾隊友的訓練任務安排好了，還和各大戰隊的負責人方麵商量良久，定了幾次組織賽。幾個戰隊之間玩玩倒也不錯。葉修估摸著，過年要準備些什麼。他到底是快三十的人了，雖說仍是生活殘障，可顧慮也深了起來。陳果其實挺感謝葉修的，他幫人，向來不讓人知道，於是主動請纓，帶著柔妹子上街采辦年貨，可把那雙指不沾陽春水的唐千金累壞了。
    葉修這時候才有閑情看看日曆，也不由感歎一句，已經是今年陽曆的最後幾天了。
    正在戰隊諸人都鬆了一口氣，都紛紛收拾東西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留包子、柔妹子、魏琛三人坐鎮興欣時，葉修突然像是想起一事般，拉了蘇沐橙就走了，徒留眾人滿臉不解。陳果一看日子，倒是明了，今天，可是某人的祭日啊。眾人反應過來後，也隻是歎了一聲，自家大神，可真是癡情！
    蘇沐橙甩開了葉修的手，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他，無言。
    “怎麼了？”葉修有些不解，也停了下來。
    “哥，”蘇沐橙叫道，她看見葉修因這一聲睜大了眼睛，“沒必要了。”
    “啊？”葉修愣住了，“我比你小誒你怎麼叫我哥啊？”葉修下意識地回道。
    蘇沐橙眯了眯杏眸，知道他此刻心亂。
    “沒必要了。葉修。”她又換了稱呼，語氣有些嚴肅。
    “啊？你怎麼沒大沒小的……”葉修的臉色嚴肅起來，卻又像想起了什麼，最後話沒出口，隻化作苦笑一聲。
    “喂，葉修，你記得我哥跟你講過什麼嗎？”蘇沐橙的眼中有了幾分回憶。
    “額？”葉修哪裏記得。
    “他說過，他要求你照顧好我，直到我成家。”蘇沐橙嘴角綻出一個微笑。
    “……嗯，好像說過吧。”葉修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可是他還說過，要我照顧好你，直到你成家。”蘇沐橙嘴邊笑意褪去，語氣甚至帶了點冷意。
    “啊？”葉修錯愕。蘇沐秋？他這樣說過？
    “可是如今你即將踏入三十門檻，也沒個心儀的女人，說真的，我都在想你是不是還揪著我哥的死不放。”蘇沐橙一臉高深莫測。
    “額？怎麼會呢……這世上……”葉修沒有說完。
    “看吧。每次你什麼都能忘，卻唯獨忘不了今天，就像你從來不肯買手機一樣。我說的對吧？”蘇沐橙字字入骨。
    葉修的臉有那麼一瞬間的蒼白。然後，他緩了臉色，嘴角仍是那抹慵懶而無謂的笑。
    “哥，有那麼好的記性？手機這種東西，哥根本就不需要嘛。”
    “不，葉修，我希望，你真的沒那麼好的記性。連我都開始慢慢忘卻，唯獨你始終揪著不放，有意思麼？我哥為了給你買手機把命送了，我從來也沒說過什麼吧？也許當初有怨，現在，也平靜了。是你始終在悔！可是有意義麼！我哥他不會回來！你的每次提及，也傷了我你知不知道！”蘇沐橙第一次跟他說這些。聲音有些嘶啞。可是她的麵容很平靜，平靜的不像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我？哥有那麼人神共憤？”葉修摸了摸鼻子，有些無辜。可是臉色越來越凝重。
    “何止人神共憤！”蘇沐橙咬著牙齒叫道，“沒良心的哥哥！你就知道一個人沉浸在我哥死去的悲傷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千機傘！我哥的傑作！如果有一天我嫁人了，你怎麼辦？”蘇沐橙的眼睛泛紅，眼眶裏蘊滿了眼淚。
    “我希望你能夠忘了我哥！今天早晨我已經去看過他了，他也希望你不去看他了，求你了，哥！”蘇沐橙咬著嘴唇，終於把內心韞集了許久的傷痛發泄出來。
    “我？怎麼忘……你倒是教教哥，怎麼忘？”葉修一雙眸子突然就淩厲了起來。這兩年裏，迫於公眾的審美考慮，陳果很注意他這隊長的形象問題，本來就姿容尚可，隻是被過度上網的虛胖和蒼白掩埋，陳果好好幫葉修打理了一番，丟出去勉強有那麼幾分樣子。如今葉修這樣看著蘇沐橙，蘇沐橙心裏咯噔一下，仿佛又看見彼時那個富家少爺，流落民間的樣子。
    蘇沐橙突然就默了。
    葉修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燃，看著煙霧繚繞在他周圍，眼神深邃地嚇人。
    “忘不了，不打算忘。”
    蘇沐橙聽見他緩緩地說。
    葉修向著蘇沐橙擺擺手，“哥出去散散心，有事……再說吧。”蘇沐橙無奈地瞪他一眼，轉身回了興欣。
    葉修無所謂地一笑，你當哥誰啊，自愈能力好得很，放心。
    葉修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閑逛，懶散地不成樣子。他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眉頭一皺，掐滅了卷煙。整了整步子，進了一家店。
    “林叔。”葉修招呼道，“你的店怎麼還在這裏。”
    聞聲而出的卻不是葉修意料中的鶴發老人，卻是個年輕的妮子。
    “你是？我爺爺這些天回鄉了，你找他有事？”小妮子笑著問道，眉目間與葉修印象中的林應祥有幾分相似。
    “你是林叔的孫女？哥沒什麼事兒，隨便逛逛，碰巧看見林叔的店鋪罷了。”葉修想起來，剛剛出走的時候，跟著蘇沐秋，曾在這裏打過工，林應祥是個極其和善的人，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幫過他們不少，後來蘇沐秋出車禍，剩下兩個小孩子茫然無知，林應祥曾經幫著他們辦了葬禮。所以葉修心中十分感激他。隻是蘇沐秋就在這附近去世的，葉修和蘇沐橙並不喜歡這裏，自此以後很少來了。如今葉修心神不寧，下意識地又來了這裏，看見招牌的“林家雜貨鋪”，不由得一驚，情不自禁地就掐了煙，進了這裏，想是探望故人，卻未料到林應祥如今已經做了爺爺，孫女兒都已經這般大了。林家雜貨鋪並不賣雜貨，賣古董，茶葉，可以說算是個小型茶樓。那時候林家雜貨鋪已很有名氣，蘇沐秋慕名來這裏打工，卻是幫著給茶客倒水勻茶，薪水倒是蠻高，後來換了地方，方知這是林應祥憐惜三人孤苦無依，暗地幫襯。
    如今的林家雜貨鋪仍是老樣子，古樸但有生機，沒有什麼現代化的東西，戀舊的人常來這裏喝茶。林家孫女一襲秋褂，不嫌冷，頭上紮個小鬏，齊齊的劉海兒，眉目溫婉，笑容恬淡。
    葉修看著，突然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仿佛彼時和蘇沐秋一起打工的日子又遞次浮現。這時有個茶客高聲叫道，“掌櫃的，添壺茶。”葉修下意識地回了聲，“誒，來咯。”
    林家孫女驚愣地看著他，突然就笑了。
    “哥哥是不是姓葉？”她問道。聲音浸潤自江南水鄉，溫文極了。
    “嗯。哥是姓葉，葉秋。”葉修回過神，有些無奈地笑笑，回道。
    “爺爺說了，若是有日姓葉或姓蘇的客人來找他，他若不在，便托我們幾個，把這個交給他。”林家孫女溫暖地笑道。她回到櫃台，翻找了一會兒，翻出一個盒子，遞給葉修，葉修接過，道了聲謝，沒有打開，隻是向著大廳內的佛龕虔誠地拜了拜，走了出去，步伐沉重。
    仿佛，他接過的，是沉甸甸的回憶。
    葉修沒有直接回興欣，仍是漫無目的地走著，路仿佛很長。他咳嗽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不多，有些微冷。
    突然有什麼毫無預兆打在他頭上，冰涼沁骨。葉修一哆嗦，抬起頭，才發現，啊，下雨了。
    雨滴打在地上，激起濃濃的煙塵，這個城市，並不幹淨。雨落地迅疾而猛烈。並沒有江南的那種反複婉轉和綿柔，隻是直直地擊打著，仿佛是千萬根銀針，甚至是細棍。
    葉修的衣服一瞬間就濕透了。雨水順著發絲流入脖頸，涼沁沁的，葉修不禁縮了縮脖子，四處找著遮蔽的地方，卻發現，雨水朦朧了他的視界。雨越下越大了。葉修突然哼哼了一聲，幹脆蹲在地上，被動地接受著雨的洗禮。那個不大的盒子被葉修抱在了懷裏，攥的很緊。
    他不住地打著噴嚏，甚至嘴唇都有點發紫。真的很冷，他卻不想起身去找避雨的地方，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了他一個，沒有任何聲音，除了雨。
    葉修感覺自己狀態極其不好，心裏毫無預兆地突突地劇烈地跳動，下一秒，他昏了過去。
    韓文清覺得自己挺倒黴的。姓張的明明提醒過他今天會下雨，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需要不停的鍛煉以恢複健康，還是板著一張臉出了醫院。從醫院跑到了城西。這時候天已經不早了。韓文清這時候還覺得張新傑真TMD不靠譜，根本沒下雨，晴得好得很。
    然後，在接近古街這一片的時候，他發現他悲劇了。
    “下什麼雨。”韓文清平淡地說道。誰知他內心千回百轉，口中卻是這樣一句話。
    韓文清覺得這雨挺猛烈的啊，自己沒帶傘，得找個地方避避。於是小跑兩步就到了附近的古典酒樓下，看著雨越下越大，街上無比冷清，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雨下得真大，而且十分寒涼。他一雙厲眸四處梭巡，發現街道上也不是沒人，這不，地上就趴著一個呢。啊？這是什麼情況？
    韓文清撇撇嘴，選擇忽視。可是目光像是不受控製一般，再次掃向那個躺在地上估計半死不活的男人，突然一愣。
    身形太熟悉了吧我湊。那隊服不是興欣的嗎我湊。韓文清這下驚異了。
    “葉秋？！”他衝出雨幕，渾身顯現在了滂沱大雨裏。大雨幾乎瞬間將他淋透，他卻沒有在意，隻是跑著到了葉修跟前。這才發現，真的是葉修。
    葉修穿得極少，無外乎一件隊服裏麵是一件不厚的羊毛衫。
    “葉秋給老子醒醒！聽見了嗎！”韓文清心裏一瞬間就慌了。他抱起葉修，這才看見葉修懷裏還有一個精致的盒子。他粗略地掃了一眼，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就任由葉修攥著，把葉修抱回了酒樓。
    “老板！老板！”韓文清渾身水淋淋地站在大廳裏，懷裏是昏迷不醒的葉修。正在和食客閑聊的老板見了，也是一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招呼員工準備把葉修抬到客房裏。
    韓文清卻搖搖頭，直接抱著葉修在員工的指引下進了客房，把他放在床上，問緊隨二人進客房的老板，有沒有急救箱。
    老板看韓文清雖然身形狼狽卻仍氣勢不凡，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也沒有囉嗦，親自找藥箱去了。
    這時店內的客人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急忙撥打了120，語氣火急火燎。
    韓文清坐在床邊，看著葉修，心裏緊張慌忙。他極其認真地端詳著眼前人的五官，發現葉修實則極為俊秀，隻是氣質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如今葉修昏迷，他坐在床邊靜靜看著，突然覺得，能一直這樣看著葉修，也是個極為不錯的決定。
    老板找來藥箱，韓文清摸摸葉修的額頭，發現極燙，歎了口氣，找出退燒藥，小心翼翼地為他灌下一口熱水，然後讓他把藥吞下。葉修極其溫順地喝了藥，神態安寧，隻是仍雙頰潮紅，呼吸急促。
    很快120就來了，把葉修和韓文清一起帶回了醫院，途中護士還一愣，說，“韓先生，你不也是個病人嗎？”但韓文清眉頭緊皺，完全當做沒聽到。
    救護車上，韓文清看著葉修，醫院的醫生已經給他做了緊急處理，隻是普通的重感冒。韓文清稍微寬了心，這才又看向葉修手裏緊攥的盒子。他有些好奇，也把這些好奇付諸了行動，從葉修手裏奪過盒子，打開，發現裏麵是幾張合影。
    年輕的葉修，年輕的蘇沐橙，還有一個，蘇沐秋。三個人都是少年模樣，笑靨如花，燦爛極了。
    韓文清神色複雜地看完了幾張合影，把它們重新放回盒子裏，把盒子整理好，突然覺得很累，渾身昏昏沉沉。當下也暈了過去。
    兩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