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業九年十二月，小寒。
    中秋節時盛開的金英君子已經殘落得不複往昔繁華。霜雪腳步輕淺地走來，，慢慢把耗時一年精心製作的冰雪白衣覆在萬物之上，展示一整年的匠心巧手。
    這個時候的清風小欄已經沒有了雅荷香風。闌珊的幾枝殘破枯枝寂寥而艱難地伸出已結冰的湖麵。青紗飄曼之景也被層層門窗關在裏麵。不同於外麵的天寒地凍，被隔絕出來的室內被暖氣薰融的如春日一般暖。
    一隻威嚴逼人的金龍此時正在白檀木上慢慢銷蝕。這是一種宮廷秘法。將紅蘿炭磨製成極其細的碎屑，攙和上瑞腦香，用色淺清香如琥珀一樣的槐蜜和金粉調捏成金龍的形狀。專供皇帝使用。此物的特點就是焚薰之時不產黑煙不刺激口鼻，還可以散發出龍腦清香怡人脾性。
    李弘在塌上養神，紫煙雲霧之中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眉如飛劍入鬢，一雙如寒星一般的瞳隱在眼睫之下。其形雖靜，然氣勢未斂。恍惚如神帝仙皇。
    從江南回來已經有三個月了。他並沒有能夠帶走崔珩。他不能以一個皇帝的身份在空明島上發號施令，那裏畢竟是他的母族所在。而崔珩自己也不願意再回來。
    那天他在崔珩麵前提及當日保全崔氏的約誓。但是崔珩很嚴肅地告訴他，那日立誓之人是崔氏少主崔珩，今日世間隻有一無姓之人阿珩。於是他很痛快地走了。
    他不會讓他不快樂的，因為他愛。
    臨走時和玉衡約定好了一起過新年。
    他一定要想好一個辦法，讓人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絕對不能再讓他離開。
    絕對不能。
    他是皇帝，所求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塌上之人合上眼瞼，就像睡著了一樣。隻是要忽略慢慢勾起的嘴角。
    承業九年新年、重玄宮、清靜院
    李弘早早地從除夕宮宴上離開，匆匆地向清靜院行來。他是念那人念得快瘋了。一直以來，他喜歡些什麼，總會有人會因為各種原因主動把那些東西獻到他的麵前。何況，他是天下之主，有八方神佛庇佑，什麼得不到。
    可是，這次不行。
    他想要的是一個人。
    他想要的是一個男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他都不能去強迫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雖然明麵上與崔氏本家脫離關係，可是江北崔氏早已認他為主。那個男人本身就擁有絕世武功。並不是可以隨意禁錮的。
    而且他自己同空明島關係匪淺。動了他基本就等同於與空明島決裂。這幾個月經內衛調查，已經可以證實空明島手下掌控著幾股很強大的力量。
    而李弘自己想要的也不是一夕歡愉，而是那個男人的全部。從他的發梢到他的腳尖，和他的心。既然自己一顆心上心裏深深刻滿全是那個男人的名字，那麼，那個男人的心上也一定要有他的名字。他是皇帝，他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即使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自己一定可以讓阿珩愛上自己，可是心底總是有一塊地方在搖晃著堅定，讓心中大片大片的發虛。那個地方傳來的信息帶著些不詳。
    那個地方，他很熟悉，用語言表述出來，叫做直覺。
    李弘屏退下人，手搭在門上，做出了一個推的姿勢，卻並沒有用上力。他竟然起了些怯意。激動的心情在路上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種種不安。
    他不知道他不安些什麼。手上提不起力氣，而院門仿佛重逾千斤，他推不開。
    深呼吸一次，深呼吸兩次，深呼吸三次。
    他最近就像所有月老紅線網結中的男女一樣，擔憂自己不夠完美，不夠好，不足以讓心上人為他甘心墜入情網。恩，一定是這個原因。檢視一下身上，藍衣玉墜，阿珩一定會喜歡。
    他無視心中叫囂的直覺，用力推開門。然後就再也不能動了。這句不能動並不是說李弘行為受製。而是，大腦與身體的連線突然斷掉了。
    他就這樣呆呆看著紫檀木拱橋上那兩個一紫一藍的身影抱在一起吻得難舍難分如入忘我之境。
    一個是他的舅舅。
    一個是他的心尖朱砂。
    霜雪未消，月光下亮亮瑩白。他的臉也像雪一樣地白，失色的嘴唇略略分離，眼神呆滯。像一個在雪地裏的瓷偶，帶著一種被遺棄的傷感，反倒透出些美感。
    酸澀的感覺壓在心頭，一刻比一刻更重，然後超過負荷。心髒就此破碎，針紮一樣的痛從每一根發梢、十指尖和雙腳心沿著每一條脈絡向胸腔彙聚，殘裂的心髒在收縮之間交換累積著痛苦。
    痛得連手指都在抽搐。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李弘能感覺到他的腳在輕輕向後移動，是誰控製了他的身體。
    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再是左腳，再是右腳。左腳，右腳。
    重心放在右腳尖，旋轉一個弧度。
    邁出左腳，再跨出右腳，左腳，右腳，左腳，右腳……
    他一步、一步十分穩健地離開。
    新年的煙火在大明宮的上空綻放開，勾勒著一出盛世繁華。締造繁華的君主一個人在清風小欄喝著酸梅湯，卻生生帶上了七分醉意。寒風帶著餘雪的濕涼殘意陣陣掠過，湖邊的常青樹沙沙作響。李弘伏在走廊的板上，也不管這冰雪寒氣。月光和煙花盛放的彩光照在他的臉上，已經睡著了。
    這個時候，湖邊樹上圓葉之間搖曳之間隱隱可見一快白色的衣擺，風再一吹，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