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無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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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在門外侯了許久,也失了些許耐心。身邊跟著的小廝忍不住得嘟囔,說這裴相端的架子未免忒大,不將他家爺放在眼裏。沈靖隻是笑著止了他的話,心下倒是鬆了口氣。他不見,不見倒好,今日一會隻因他家中二老逼著他上門,為求這相府裏芳名遠播的三小姐一幅丹青像,好回府供二老商議,是不是合適做他將軍府裏的夫人。他卻甚是無奈,這連名姓都不曾道過的姑娘,一不知品性,二不知才賢,何談做他沈靖的妻?可麵上敬著家中二老,總不能開口便拒了。沈靖低歎了口氣,正想打發小廝再通傳一遍,便聽得厚重的府門徐徐而開。
沈靖抬眼望去,隻見裴容一襲青衣常服,立在門裏,身後的前院滿栽了大片梨木,清風緩過,漾開萬千飛紅。幾點殘瓣落在裴容肩頭,襯得他本就俊美的麵孔更顯豐逸俊朗。與沈靖逼人的英武不同,添在裴容身周的是幾點柔氣,文人慣有的姿形。
沈靖微愣了愣,一時竟忘了開口,倒是裴容先打破了沉寂:“沈將軍久候,當是裴某有怠,望見諒。”不失尊儀而又客氣的言辭,罷了側身讓出府道,寬袖作請勢,道:“還望將軍入府一敘。”
隻見沈靖回了神,謙默笑笑,抱拳微微作揖回禮,隨而便撩袍入了府內。
“素來未聞裴相喜栽梨木,沈某新時得了兩株上好花梨苗,不如贈與丞相,以添螢輝。”沈靖行於裴容身側,打量了院內滿栽的梨木。時下正值四月,院中梨花開的洋洋灑灑,不多時,二人肩頭便落滿了梨花瓣。二人雖皆是男子,踏步在這花滿道徑中,也有了幾分風雅的意味。
裴容笑笑,回道:“不過為舍妹小愛,便由了她。皆是些尋常木苗罷了,沈將軍若移了那兩株好苗來,裴某倒怕枉費了好東西。”
“這院內梨木皆長勢極妙,如此看來,令妹果真妙人。”沈靖恰時讚道,邊側頭避過一直伸出的梨木枝。裴容察覺他近側,便微讓開一二步,不料竟未注意自己身旁也伸了枝花枝出來,不偏不倚正掛住了他的發帶。梨枝上的蕾苞牢牢纏住了裴容的發,扯起他一點痛觸。
“嘖。”裴容劍眉輕擰,忙抬手去解,無奈被掛住的發絲位於耳側,他看的不甚清晰,隻得微偏了頭,摸上去憑著感覺解。不想是越解越亂,初生的蕾苞帶了綻勢,牽出的彎葉勾得發絲愈發得緊。裴容偏又不忍折去好枝,白費連年長頭,但礙於這般人前失儀,隻得停了步,沿著發絲纏繞的紋理細理。
這邊沈靖兀自向前行去,忽覺身側一空,也沒了人語,掃了餘光過去不見裴容,這才轉身回望過去,正見了裴容停於一株梨樹旁。再細看過去,便見他束發的緞帶垮了不少,墨緞般的長發被伸出的一小段花枝牢勾住,周邊的花瓣因裴容手上力道,盡數落下,散在他發上、肩頭、袖褶處。暖陽恣肆而落,照亮了裴容臉側。沈靖看著裴容動作,心裏倏然一動,快步返身至裴容身側,輕握住裴容理順發絲的手,輕聲道:“我來。”
裴容一愣,迅速拂開了沈靖的手,語調如常般沉穩:“不勞沈將軍,不慎為之,見笑。”
沈靖瞧著裴容,目光沉靜而和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眼前這共事多年的官場同僚,此時竟令他有一絲心癢。沈靖沒答話,隻是再握住裴容的手,壓放下來,接著傾身細看向那小枝上裴容纏著的發,其實並不難解。想來隻是因他沈靖在,裴容解得慌,卻不料纏得更緊。沈靖抬起一隻手按著裴容的發根,另一手攀下那枝,指上不過沿著未長開的蕾苞繞了幾繞,便帶著裴容的略彎曲的發垂下手來。
裴容一時訝異,忘了需說什麼。沈靖見他未出聲,單似常般皺了眉,實覺得有趣,也忘了一時禮數,伸臂虛環在裴容耳側,將他的發帶略略鬆開,理好他送散的發,接著向上一抬,再次束緊。裴容的發絲滑過沈靖指間,沈靖憶起裴容立身萬花之前的身影,恍惚有那麼一霎那,沈靖險些將手搭在裴容肩上,欲擁他入懷。是裴容的身音恰時趕到,才製止了他這一荒唐的念頭。
“沈將軍。”
沈靖慌忙將手撤開,動作雖有些忙亂,但他麵上卻掩飾得極好,如什麼也未發生一般。再覷眼看裴容,亦是處變不驚,麵無雜色。
“沈某無意冒犯,因見裴相為此等小事所擾,方獻一臂之力。”沈靖似常般輕笑,抱拳躬身,算是賠禮。
“無妨。”聽得此言,劍眉稍舒展了些,但扔是皺著。他亦知方才沈靖之舉甚為不當,但畢竟是為解他裴容的窘境。況也賠了禮,不容他思慮什麼。顧著麵子,隻得作罷。裴容作了說笑的口氣,道:“萬花叢中過,如何能片葉不沾身。想來是上天有所示,擇日裴某便尋人來瞧瞧此樹不同之處。”
沈靖直了身負手立在裴容麵前,定定看著那往日朝堂之上冷峻的相國,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的情愫,連他自己也未察覺。他看著他,溫和笑開:“是。”
裴容不再回言,側身繞過沈靖,向前直去。沈靖展開手掌,垂眸看向掌心自裴容發上順下的幾片梨瓣。清風一過,便離了他掌心。沈靖輕呼一聲,似歎似笑,唇側蔓開一分無奈。轉步跟上裴容步伐,他自後望著裴容那方束帶,忽想到自己險將裴容擁入懷中,沈靖方猛得驚於自己的想法。他垂神啞然,這當真是瘋了。
沈靖又行了幾步,見庭院將盡。裴容仍是無話,沈靖隻得略咳一聲,吟了句“無風楊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滿地花。”也算是對著滿園庭栽褒許。
裴容方回首看他,笑道:“不想沈將軍習武之人,倒也熟這詩書之篇。”
“沈某拙言,不過少時所念,如今搬弄一二,裴相見笑。”沈靖頓步於庭牆之邊,負手回望,卻聽得一點窸窣。沈靖略偏了首,目光隻觸及梨雪中一抹鮮衣,看身形嫋娜,想來是府中女眷,也便未作多思,轉身隨裴容疾步行離。
浮雲四合,將沉的夕陽在天周燒開一片濃鬱的紅,沈靖坐在行車中回想先前的一切。若說記得真切的,隻有裴容發上的溫感,及他樹下令沈靖心癢的行舉。至於後者,他不過與裴容就論了些無關緊要的朝勢,討求丹青像的事,早被他拋之腦後。沈靖垂首,二指揉了揉緊擰的眉,心下越發煩躁。他著實想不通當時怎麼就會有個如此的念頭,京都四下確是皆讚於裴容相貌,往日看他並無什麼不同。不過為英雄所惜,敬於裴容賢能,重他治國之才。裴氏原非為大戶,是裴容即相位後,方成了京中氏族。民裏傳他為“白衣卿相”亦無不妥。但裴容相貌再如何也同他沈靖般,是個男人。難不成今日隻因他在花下過了兩回,便將他當女子看了?而現下更令沈靖恍然的是,對此他非但是不覺荒唐,反倒有些後悔。悔於當初未直作了氣,將裴容攬入懷裏。沈靖猛地一驚,更為啞然,如此念頭若是讓旁人知曉。那些個禦史言官,還不直將自己口誅筆伐了。
沈靖撐住自己的額角,垂目望向珠簾外虛渺的景象,黯然失神,若裴容是個女子?他冷嗤,這是否,過了。
“爺。”正當沈靖沉默之際,隨行小廝秋奕聲音略帶沮喪地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您這回去,如何向老爺、老夫人交代啊?”
沈靖緩了神,良久,輕聲笑道:“交代什麼?先後幾位朝廷重臣登門,都被裴容拒了回來。”沈靖頓了頓,語調隨性:“說他不願將畫像予我外人之手,又能如何。”
“可是。。。”秋奕的聲音更悶了:“您沒要到畫兒也就罷了,卻還將咱們府裏的和田玉鎮紙許出去了,老爺可是極瞧重的。能答應麼,再說。。。。”
沈靖坐直身子,半支了腦袋打斷秋奕:“你的話,太多了。”秋奕本想接著說下去,聽得沈靖這句,硬是把話憋回了肚子裏。
暮時的風帶過幾片落葉,拉車的壯馬悶悶打了個鼻響。秋奕一揚鞭,重抽在馬尾側,隻聽得馬在風中長嘶了一陣,邁開蹄子,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