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蟄龍驚眠,嘯動千山  第三十五回:夢裏不知身是誰,憶得前塵枉為幻(校改)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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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回:夢裏不知身是誰,憶得前塵枉為幻(校改)
    高昌南臨於闐,西接蔥嶺,地處絲路孔道,商貿堪稱繁榮。都城中,城隍堅固,多樓台卉木,莊嚴又不失秀麗,其國人自古尊崇佛教,上至君臣,下到百姓,均篤信佛法,城中因此寺廟盛行,香火極盛。
    看內城,淵蜎蠖伏,迂回曲折,觀外巷,殿宇寶刹,鱗次櫛比,其中有一座七層佛塔,仿佛與那龍樓鳳閣遙遙呼應般,高聳直插雲天。
    佛塔巍峨壯麗,鬥拱朵朵若百尺蓮開,逐層向上遞收,頂層托起一方高台,正是高昌國開壇祭祀的地方。此際,迦南正站在高台上,俯瞰遠處的迤邐宮闈。
    佛珠在指尖滑過,一百零八顆,佛曰是為求證百八三昧,拋十界煩惱,修無上功德,而如今,他秀眉輕蹙,眸光不定,顯是被凡塵俗事索繞心頭,達不到這佛祖要求的境界。
    塔內傳來一陣腳步聲,循著階梯由下而上,迦南並未回眸,待對方踏上高台,才緩緩啟音:“情況如何了。”
    “大人,屬下尋遍全城,均無任何發現,也曾向守城官詢問,確實未見過他出城。”
    迦南眸光一斜:“一個大活人絕無可能憑空消失,他一定還在城內的某個地方,繼續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人給我帶回來!”
    “是!”
    迦南思索片刻,話鋒一轉:“那件事進行的如何?”
    那人答道:“大人放心,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浮屠塔’頂多再有半月便可竣工。”
    “太遲了,十日之內我就要結果。”
    “……是!”
    迦南滿意頷首,揮手令其退下。高台上疾風驟來,吹起他層層疊疊的衣褶,更添一分仙家的飄然,他喃喃道:“……薛辰,你究竟在何處。”
    ***
    再次醒來,渾身鈍痛,胸口更似火燒火燎,薛辰費力地睜開眼,借由門縫中漏進的光亮,緩緩打量四周。
    目中所見,是一間丈許見方的粗糙石室,高度僅夠彎腰而行,幾個蓬頭垢麵的漢子窩在角落,見他醒來,警惕地盯過來。昏黃的光線下,四周的石壁呈現出詭異的赭色,遍布黴斑。
    這裏蟲鼠肆虐,空氣汙濁,猶似牢籠,薛辰費盡腦力,也記不起是如何被人擄來。起身攀向門柵,忽然膝蓋一軟,又倒回地下,隻得撐著手臂靠回石壁。
    當手指觸到粗糲的地麵,傳來的刺脹感火辣辣連著心肺一塊抽疼。
    垂眼看向傷痕交錯的手掌,他的唇邊逸出苦笑。
    強行散功,這舉動無疑等同於自戕,若非涅槃珠在最後一刻護住心脈,保他一息尚存,他早就赴了黃泉,走在奈何橋上了。可縱然保住一條性命,也是經脈盡斷,形同廢人,這般窩囊的活著,又有何意義?
    一番心血就此付諸東流,那人定會心有不甘,不知會否為了自己的死,而感到一絲一毫的傷心?想到了這般地步,他仍對那人念念不忘,薛辰自嘲般笑起來。
    這一笑間,卻又牽動到傷口,周身一陣痙攣,他俯臥在地,用雙臂環住膝蓋,仿佛借此將身子蜷縮起來,便可減少幾分痛楚。
    額頭抵住冰冷的石板,疼痛將身體的溫度一點一滴抽走,不消多時,便猶如置身冰窖。
    忽然牢門從外打開,他被人提著衣領拖出石室。
    “裝甚麼死,以為裝死就不用幹活?!”
    疲軟的手腳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他被人拽著來到一處幽暗的洞穴,監工模樣的人扔下一副工具,指著洞穴中正在勞役的奴隸說道:“知道這是在幹甚麼?開鑿地穴,修建佛塔,你們這些低賤的奴隸能享此殊榮,該打從心底裏感激!”
    薛辰看著對方的嘴唇一開一闔,眼底盡是漠然,猝然間聽到‘奴隸’二字,神情變得猙獰起來,抄起地下鐵鑿,往那監工砸了過去!
    若在平日,這一擊必能穿骨透喉,但此刻他手腳使不上勁,力道大不如前,鐵鑿半路便拿捏不住,失手跌在地下,背上更是落下好幾鞭子。
    那監工一麵鞭笞,一麵大罵:“賤奴,反了你!”
    背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薛辰卻無知無覺,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殺殺殺!殺了他!
    艱難地移動手指,眼看便要握住鐵鑿,一道鞭子‘啪’地抽向他的手背。
    那監工氣紅了眼,叫道:“你這賤奴,真是反了!看老子今天活剮了你!”
    “教你反抗!”
    “打死你!”
    “告訴你,一旦被烙上奴印,生生世世都是賤奴!”
    奴隸啊……
    極力回避著噩夢般的過去,卻終又走上這條末路,此時若有餘力,薛辰定會縱聲大笑——這究竟是他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還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鞭子落在他的頸項、脊背,一下重過一下,在無法忍受的折磨之中,他的神智開始模糊,漸漸墜入黑暗。這一昏迷,便是數日,中途昏昏噩噩地醒來,看見身旁放著食物,盡管腹中餓到抽搐,胃裏卻直泛酸水,他別開眼,忽然一隻手掌橫伸過來,將他的食物悄悄取走。
    他愣了下,接著便閉上眼。
    罷了,反正他也不需要,與其淪為奴隸,不如就這般……死了幹淨。
    千瘡百孔的身體再加上饑餓,即使是涅槃珠亦無法保全他的性命。他在死亡的邊緣遊走,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眼看食物被掠奪,眸中興不起半點波動。
    昏昏沉沉過得幾日,一天醒來時,心口驀地抽痛,渾身筋肉開始猛烈的痙攣,他睜大眼,口中腥澀的液體緩緩流出。
    終於到極限了麼……
    那麼,就此結束罷。
    呼吸停止時,耳中隱約聽見一陣馬蹄聲,嘚嘚嘚……
    嘚嘚嘚……
    嘚嘚嘚……
    “在前麵,追!”
    “別讓他們跑了,快追!”
    “妖孽,速速下馬受死!”
    夜霧中奔出一騎駿馬,執韁的是個黑衣少年,十五來歲年紀,他懷中抱著一名女童,隻八九歲模樣,卻是鶉衣百結,顏貌憔悴。
    少年的臉龐上沾滿粘稠血跡,極難辨出形貌,唯有一雙眼瞳,在月色下閃爍出彷如黑曜石般的光澤。疾行中,他用力抱緊懷裏的女童,貼在她耳邊說道:“阿真,再忍一忍,出了村界我們就安全了。”
    話音剛落,一枝箭矢便貼著鬢邊飛過,他神色一凜,俯身護住女童,同時手探腰間,反手揮出一柄短刀。身後傳來數聲慘呼,少年略一抬手,那短刀又飛回手中。
    女童攥緊身下的馬鬃,問道:“哥哥,父親為甚麼還不來接我們。”
    少年沉吟不語,隻狠狠揮動馬鞭,催動馬匹疾馳。如今他們的行蹤已然暴露,追兵隻會愈來愈強,接下來,便不是那麼容易甩脫了。
    又奔出十餘裏,進到一片樹林。黑夜中突見幽光閃閃,女童回身抱住少年:“……哥哥,是狼群。”
    未待少年應聲,饑餓的狼群已衝向他們,毫不留情地撕咬著馬匹。
    馬匹來不及發出嘶鳴,就被扯成碎肉,月色下,少年漆黑的眼瞳閃過狠戾,提身縱起,躍上樹梢,將女童安置在一根穩健的樹枝上,接著足尖一踏,趁著下落之勢踢飛一頭野狼,那野狼正在啃食馬肉,被他蓄力一腳揣在肚腹,直撞上身後的樹杆,折了脊椎。
    少年的身子還未著地,手裏的短刀已唰地出鞘,向旁橫削。他出手又快又狠,一頭野狼閃避不過,身首登時分離。將砍下的狼首踩在足下,用力踏碎,‘哢’地一響,血沫子伴著腥味,四下飛散。
    眸光一閃,他執起短刀,大開殺戒!野狼的數量不斷減少,少年渾身浴血,一身戾氣,絲毫不輸於暴動的狼群!
    群狼見同伴相繼慘死,齜牙怒目,一方麵卻又懾於他的威勢而不敢上前。正在猶豫間,一聲淒厲狼嗥發自遠處的小坡,下一刻,群狼仿佛受到鼓舞,猛地裏撲躍而起,向少年發起進攻。
    是狼王!少年警惕地盯了一眼坡後,手起刀落間,又有幾隻狼頭落地,而當短刀深深砍入最後一頭野狼的脖頸時,憋足勁的狼王終於出現,從他身後發起突襲!
    此時再要抽刀回砍,已然不及,甫見尖銳的獠牙深陷少年手臂,女童在樹上驚叫道:“哥哥,小心!”
    折下樹枝,向下拋去,試圖驚走狼王,可這微末的力量,隻激得狼王更是亢奮。女童咬住牙,淚水潸然而下:“為甚麼……連狼群也要欺負我們……我們就真的該死麼,哥哥?”
    少年被狼王咬住手臂,竟也毫不動容,但聽見女童的嗚咽聲,表情一變,驟然抬眸:“真兒,不許哭!”此時刀刃脫手,隻得賴以肉搏,他右手使不上勁,僅以左手掐住狼喉,不令它咬斷自己手臂。
    鮮血不斷地滲出,將他的黑衣漿染得更為暗沉。女童目睹兄長受難,手指在樹杆上摳出印痕,硬生生止住眼淚:“母親說哥哥是妖孽,叫真兒怪物,如今連父親也……我們就不該存活於世麼。”
    狼王含著他的臂膀,半天咬其不下,登時狂怒,利爪向前揮拍,要撕爛少年臉頰,不過如此一來,胸口要害也即袒露出來。少年忍痛負傷,便是等這一刻,左手五指作爪,腕力一沉,直取狼王心髒。
    狼王知曉少年意圖,猛地撤爪回防,同時張口狠狠咬下,但它動作雖然敏捷至極,少年的攻勢卻顯然更快,噗地一聲,已牢牢捏住它胸腔間的弱點!
    少年抽出手掌,冷冷開口:“我們曆經千辛逃出虎穴,是為甚麼?”背後,狼王巨大的身軀緩緩倒地,胸口處,拳頭大的窟窿正泊泊冒著鮮血。
    女童抱緊樹杆,哽咽道:“……為了活下去。”
    少年舉起掌心裏尚在跳動的心髒,厲聲道:“狼群不惜犧牲性命來襲,圖的又是甚麼!”
    女童漸漸睜大眼瞳,顫聲道:“……為了食物,為了活下去。”
    少年又舉起滿是齒痕的右臂:“那此舉,又是為何?”
    “為了保護真兒,為了使我們活下去!哥哥,真兒錯了……”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女童哭著向前撲到。
    驀聽得呼的一聲,一條繩索自身後飛來,將她的頸子套住,她駭然回眸,百餘騎追兵正自身後悄無聲息地出現。
    “哥……唔!”小小的身子向下墜去,落入對方手裏。
    少年慢慢側轉過身,沾滿血跡的臉龐上,一雙黑眸尤是攝人,他冷冷道:“放開她。”
    他雖然年幼,可眉宇間的冰冷蕭殺,愣是叫對麵一幹人心怵神慌。一個人催馬走到人前,撫掌笑道:“說得好,說得真好,不過連狼群都奈何不了你,嘖嘖,妖孽就是妖孽。”
    少年走上前,一指他手裏的女童:“我命你放開她!”
    “命令?事到如今,你還當自己是主子?難道你還不知我是奉了誰的命令來追殺你們?”那人揚起一抹譏諷的笑容,繼續道:“就讓你們死個明白,派我來的,正是你們的父親,哈哈哈……”
    少年沉著臉,絲毫不為所動,那女童卻愕然道:“不可能,你騙人!父親不會……”
    那人觀察兩人反映,突然覺得有趣起來:“哥哥早就料到了,是不是?妹妹卻被蒙在鼓裏,太惹人疼了。”說著,提起女童,在她嬌嫩的臉蛋上舔了一口。
    但萬料不及,一直乖順不動的女童突然發起瘋來,死命咬住他伸出口的舌頭,並將其生生咬下一截!
    女童幹裂的嘴唇在鮮血的浸潤下變得嬌豔欲滴,牙齒咬住一截斷舌,張口吞咽下去。這一幕,人人都瞧得清楚,卻無人想到要去阻止,因之所以人都驚呆了。
    那人雙目中怒火迸射,卻痛得發不出聲,隻含糊叫道:“殺……殺了這兩個妖孽!”將手裏的女童狠狠往地下摔去。
    眼見女童墜地,少年倏地竄將上去,將她接在手裏,又在地上滾了個大圈,避開追兵紮來的長矛。
    混亂中拾得自己的兵刃,少年一躍而起,足尖輕點,退開丈許,感覺女童在他懷裏發抖,當即叱道:“真兒,那人不配身為人父,自今日起,你隻有兄長,沒有父母,聽清楚麼!”
    “殺了他們!”“殺了那妖孽!”“殺死這兩個妖孽!”
    “殺殺殺!”
    女童捂住耳朵,喊殺聲依舊鑽入耳膜,她使勁搖頭,卻又不住點頭。少年疼惜的將她摟在懷裏,執刀衝向人群:“就憑你們這些渣滓,能奈我何?”
    這一夜,森林中展開了一場血腥的搏殺,一方為百餘壯士,一方僅是稚齡少年。
    但其實,隻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躺在滿是血肉髒腑的地上,少年連牽動一根手指都顯得極為困難,他轉動眼珠,發現隨身不離的短刀斷在敵人的胸臆間,而刀柄則沒入另一人的腦顱。輕歎一聲,轉首仰望夜空。
    “哥哥,今後我們要去哪裏?”女童枕在他的胸膛,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眼角猶掛淚痕。
    少年沉思半晌,道:“去中原。”
    女童的眼眸登時亮了,側身挨近兄長:“真的?我聽嫪婆婆講過,中原遠在萬裏之外,那兒的景色美極了,杭州西湖,黃山日出,洛陽牡丹,崀山瑤池……還有各種吃的玩兒的,應有盡有,做那中原皇帝,定是天下間最享受的!”
    少年眼中閃過笑意,接著,又透出許多琢磨不明的東西。突然見女童指著夜空道:“流星!哥哥快許願!”說罷閉起眼眸。
    一道星光在漆黑長空中急速墜落,隻一瞬間,便隱去了蹤影。
    女童睜開雙眸,用力眨了眨:“哥哥,你許了甚麼願望?”
    少年搖了搖頭。
    兄長沉默寡言,女童是見慣了的,並不介意,笑道:“那哥哥猜一猜,真兒許了甚麼願望。”也不待對方回答,便嘻嘻笑了起來。
    “真兒,要做中原的皇帝——”
    皇帝……
    要做……中原的皇帝……
    曾幾何時,亦有人在他耳邊訴說這個遙不可及的願望,但究竟是誰……
    太遠……太久了,久到他已記不起。
    幹澀的眼眶流下兩行清淚,雖是極其微弱,但胸腹間,總算又有了起伏。
    一夢醒來,恍如隔世。薛辰睜開眼,女童銀鈴般的笑聲在耳邊逐漸遠去,一地的斷肢殘骸化作獄中枯黃的稻草,滿地血腥儼成了三麵赭褐的牆壁。
    那夢中少年的麵目始終模糊,但一雙眼,卻又隱隱透著幾分熟稔,其幾番話語,更叫他羞愧不已。狼群不惜虎口爭食,螻蟻尚自偷生,他一介少年都知庇護幼妹,反抗命運,自己虛有年歲,迭遭挫折卻隻會感歎造化弄人,實在萬萬不該。
    他必須繼承父親的遺願將棲雲莊發揚光大,同時照顧年幼的薛飛將其撫養成人,最重要的是,鴻鵠之誌尚未實現,他豈能這般沉默著死去!他不甘心!他更不甘心就這般淪為他人的替身,他要再去問一問那個人,在他心中,自己究竟算甚麼?
    求生的意誌,致使他從死亡的邊緣又掙紮回來,而頭腦一旦清醒,饑餓感便如潮水般激湧而來,是以,當那隻手又來奪他食物時,薛辰刷的睜大眼眸,死死瞪住對方!
    他一雙眼瞳漆黑幽深,本有著懾人心魄之力,但此刻眼眶中血絲密布,充滿暴戾瘋狂之色,隻令人頭皮發麻。
    我,不能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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