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二十五回 夜祭冤鬼案沉入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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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房的老於,算是朱平欄醒來後結識的頭一撥兒人。包括東市賣肉的屠夫劉二哥、紅布街攬客的玉愛姐,河神廟討飯的狗腿子,還有就是這位蜀王府看花的老於頭兒。
當初朱平欄發覺腦後刀傷有異,便四處張揚形跡,招引“我來也”。果然得償所願,椿園相會之際,朱平欄雖不敢武斷,但事後細細想來,那人身形舉動,十有七八與老於仿佛。
轉日河神廟約會不成,朱平欄本打算到花房尋他。沒想到先趕上淑妃搜檢藥宮,又叫二哥朱平栯拉去喝了頓酒,其間得了許多,不辨真假的消息,竟就忘了正事。回去藥宮時,再被杜夫人教訓了一通兒,心煩意亂,加之柳如是當值守夜,更為難過,無奈早早休息了。
待遊園大慶,朱平欄給小四兒朱平楯扯著,先到了碧水潭邊偷吃。無意中瞧出榆樹林中蹊蹺:若是同年所栽,或是先後有序,就不該如此參差不齊。那些長勢突兀的,散落不均,顯然難以刻意為之。
於是編了個謎語,以尋寶為由,借小四兒之手掘個究竟。雖對小孩子略微殘酷,到底生在蜀王府,總歸要習慣這些,隻當未雨綢繆,有備無患。正好,趁著混亂,朱平欄悄悄前往暖室花房。可惜終是晚了一步,老於已變了水中浮屍。那時並沒有蓋子,柳如是和董小宛來時,才匆忙遮住。
“這是花匠老於。”朱平欄仍抱著董小宛,說道:“前幾日還跟我一起喝過酒。你覺得死人精彩麼?”
董小宛把臉埋在朱平欄胸口,使勁搖了搖頭。朱平欄竊笑,拿腔作勢,還想繼續。門口忽有人嬌叱一聲:“兀那胖子!又在作怪!”
朱平欄一呆,那聲音十分熟悉。抬頭看時,乃是去而複返的溫潤兒。
溫家小姑娘滿臉鄙夷之態,三兩步跳到近前,才發覺有異。
“呀!缸裏死的何人?!”她也吃了一驚,隨即指著朱平欄,喝道:“你這賊胖子,竟拿屍體恐嚇無知少女,借機上下其手,大占便宜!真真猥瑣不堪,呸呸呸!呸呸!”
朱平欄原以為溫潤兒要說殺人之事,哪裏料到鬼丫頭一語道破天機。董小宛自不是“無知少女”,當下忙掙脫開去,又羞又怕,蹲下身捂著臉,不知所措。
“溫家妮子,怎地雲嫂沒教過你?還敢侮辱本王!今日非教——”朱平欄假作發怒,然而話說一半,想起溫潤兒似乎卸過什麼人的肩膀,趕緊頓住。改口道:“教——人尋你,來給老於頭兒驗屍,看看是否自己喝醉了,跌入水中溺死的。”
溫潤兒哼了一聲,也覺有些冒失,但不知為何,遇到眼前胖子,就說不出的厭惡,忍不住要罵上兩句。
“死了最少十個時辰。水裏渾濁,似乎——”溫潤兒戴上手套,用手指沾了些水,仔細聞了聞,接著道:“血腥和刀傷藥味道濃重,死者身上應有新傷。口舌——”溫潤兒一邊說,一邊撥開老於的嘴,卻發現其中另有異物。想捏出來時,竟是個大尺寸的,十分費力。最後差點撐破了老於頭兒的兩腮,才拿到手中,原來是塊黑鐵腰牌。
“錦衣衛千戶……好大的官兒!”溫潤兒咂咂嘴,把鐵牌扔向朱平欄。朱平欄沒留神,接了一手汙穢粘液。他倒不在意,鎮定自若,去旁邊水缸裏清洗。
溫潤兒本以為得計,不想一拳打空,頗為詫異。隨即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臭味相投,醃臢人不嫌的。”一邊說,一邊輕輕將老於頭的屍體,拖出水缸,擺在地上。
蹲在一旁的董小宛,實在好奇。透過指縫,偷瞄了一眼,結果嚇得啊一聲慘叫。朱平欄已淨了手,趕緊過來扶著佳人肩膀,輕聲安慰。
“左肋下兩處刀傷,深及見骨。右肩貫穿一箭,有毒。死因……喉骨被捏碎,他殺。”溫潤兒站起身,摘了手套,又道:“這老兒功夫不弱,要不是連傷帶毒……”
“又是熟人突然發難,痛下殺手。”朱平欄接了一句,溫潤兒撇撇嘴,反問道:“何以見得?”
“你說水裏有刀傷藥味道,應是剛抹到身上沒多久,還未全部滲入傷口,才會混在水裏。是以老於死前,正在花房裏療傷。他吃住都在此處,且除了我二哥折騰了一番,四下並無其他搏鬥痕跡……”
“咦?人都說你是傻的,難道世上真有大智若愚?”溫潤兒頗為好奇,瞪圓了眼睛,瞧著朱平欄。朱平欄皺了皺眉,俯下身,卻是詢問董小宛安好。
溫潤兒白了兩人一眼,冷笑道:“這也奇了,既怕的要死,快些離去就是,非賴在那兒,騙人來哄麼?”
董小宛聞言,霍然而起。紅著眼圈,看了溫潤兒一陣,然後咬著嘴唇,扭著柳腰,雛鳥撲飛般,出了花房。朱平欄望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不禁心神蕩漾,微微發愣。
“榮毅郡王爺!賊胖子?”溫潤兒伸手在朱平欄眼前晃了幾晃,問道:“這老頭兒屍首如何處置?還請示下!”
朱平欄擦了擦口水,道:“暫先放著。你晚間去審理所,找個叫裘三兒的,讓他看著辦吧。記住,切莫聲張。”
溫潤兒用鼻子應了聲,便往外走。沒兩步卻停住,忽然問道:“尋寶的事——那個婢女柔柔溺水案,毅郡王可看出什麼破綻麼?”
朱平欄搖搖頭,溫潤兒不甘心,又道:“昨日丟的鐵權,是唯一證物。如今找不到了,王爺須還我!”
“以後再別說本王無賴!”朱平欄想想,變得一本正經,踱起步,娓娓道來:“榆樹林裏那棵樹王,向北一麵,有不少奇怪疤痕。碧水潭中撈起卵石,並非早有,原是用於鋪墊府外的石橋。”
“以你之見,是有人從牆那邊向碧水潭裏投擲卵石?”溫潤兒眉頭緊皺,道:“而婢女柔柔,於潭邊漫步,不幸飛來橫禍——這也太過匪夷所思,怎會有如此巧合?人命關天,莫要兒戲!”
朱平欄歎了口氣,道:“人命關天?這蜀王府,兩三天內,死了多少人?你看哪個真正操心?本王好意勸你,隻管自家門前雪,休理他人瓦上霜。辦了婢女柔柔一案,早早回家才是。”朱平欄說完,負手而去。留下溫潤兒一個人,呆立了片刻,才急急忙忙追出門。那時榆樹林的骸骨,已經收拾妥當,裝在一輛馬車上,準備拉出城外,扔到亂葬崗。
朱平欄盯著運屍車,看了半晌。溫潤兒走到他身邊,說話間不複從前輕蔑語氣。
“王爺既借孩童之手,驚擾了他們,是否該查清來龍去脈,有無含冤?”
“一時興至,卻不曾想過太多。”朱平欄搓著手裏的黑鐵腰牌,指尖劃過上麵凹凸不平的鐫刻:“魚玄我”,苦笑道:“自身尚且難保,無力顧及其他了。”
恰好有藥宮的嬤嬤來找,言道鵝館裏有請,朱平欄隻得跟著前往。從碧水潭向東,穿過梅海,繞過鎖夢庵,便是鵝館了。
眼前是一個周圍幾十丈的圓池,名為綠墨。綠墨池南岸,給十幾間青磚碧瓦的書屋環抱,差不多一半。另有一圈枯草色的籬笆,八尺多高,將池水書房,一同圍住。正北開了個缺口,算作是院門。朱平欄進來時,隨手一摸,卻發現看似單薄的籬牆,實為鐵網塗了層清漆。
沿著綠墨池又走數步,不小心驚動了藏在草叢中一群白鵝。二三十隻紅掌曲項的家夥,連聲鳴叫,大翅撲閃,一路飛奔進池中。
朱平欄嚇了一跳,身後的嬤嬤笑道:“小王爺莫怕!這鵝通人氣,不敢咬貴人的。在鄉下,看家護院,可比狗還管事兒呢!”
“你卻知道!”朱平欄笑了笑,等白鵝過盡,繼續往前。這時已聽見對麵房裏傳出樂聲,他不懂音律,也不知亂糟糟是什麼曲子。及至當場,才發現宴會幾乎散了。繼妃、淑妃、王世子、勇郡王等人,一個都不見。隻剩下小四兒朱平楯,領著十幾個半大孩子,正擺弄那些“金石土革絲木匏竹”,怪道不倫不類的,原是他們搞鬼。
朱平欄於是抓住四弟,問了究竟。朱平楯道:“大哥哥是帶著咱們侄子來過,繼妃娘娘抱了那小子,結果被哭鬧得頭疼,就先回永春宮去了。接著是杜娘娘、如娘娘、虞姐姐……嗐,凡是抱過的,都頭疼離席,三哥哥你說奇不奇?還有更奇的呢,不知從哪兒來了幾個臂長過膝的家夥,嘖嘖,那胳膊,真嚇人。來了跟大哥哥嘀咕了半天,結果大哥哥竟隨著他們走了。如此一來,都沒了興致,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幹淨了倒好,沒人管這管那,耍的痛快!”
“可是胡亂用詞!”朱平欄揪著小四兒的耳朵,又問道:“二哥來過麼?”
朱平楯呲牙咧嘴,哎呦叫著,答道:“來過來過,三哥哥你不提我還忘了。二哥哥更奇了,抱著咱們侄子,卻對大哥哥說了句怪話,什麼‘忽而又忽而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