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雲歌醒過來的時候，是這一日的下午。
    樂雲歌掙開眼睛，看著床頂上繡著龍圖的簾帳，恢複了一下意識。然後渾身的僵痛就傳過來，疼的樂雲歌輕哼了一聲。側了側頭，才看見旁邊坐著太輔禮夏辰，單手支著頭已經睡著了。
    樂雲歌頓時眼眶就有些紅了。整個王宮裏麵，隻有太輔是不那麼可怕的。
    樂雲歌輕輕的喚了一聲：“太輔大人……”
    禮夏辰一驚，便醒了過來，看到樂雲歌，立馬驚喜的靠過去，握著樂雲歌的手說：“雲歌，你終於醒了！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嗎？都十幾天了。”然後又輕歎了口氣：“這些天泠華每日早晨上朝，一下朝就跑過來，不眠不休的守著你。昨天實在支撐不住，被文植強拉走休息去了。”
    樂雲歌一聽到君泠華的名字，就把頭向裏麵別過去，道：“王上他，不需要這樣的。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愛上他。如果我真的是已經被樂族拋棄的人，回也回不去了，就請王上賜死我了事吧。”
    禮夏辰顰起眉頭，輕輕的歎息著說：“雲歌，你不要這樣……我們幾個人，原本都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那我應該怎麼做？他們太可怕了，樂族也太可怕了。你們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才好……”樂雲歌委屈的說著，臉頰消瘦，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禮夏辰看著樂雲歌的神情，低下頭，沉默了下去。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能聽見後山上傳來的瀑布聲。
    樂雲歌一時間又有點不知所措，他無心傷害禮夏辰，隻是沒有辦法接受那個關於自己的現實。
    過了很長時間，禮夏辰才把頭抬起來，表情非常非常悲切，慘雜著很多年很多年的深深的無可奈何，對著樂雲歌，哀傷的說：“雲歌……我沒有別的心願，隻求你可以，救救他……他把自己壓抑的太狠了。他原先，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助他征得了全天下，卻終究無法拯救他的內心。”
    看著樂雲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禮夏辰繼續的說道：“你知道嗎？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小的時候，泠華他是一個很開朗的孩子。為人很和氣，又天資聰穎，一向很受王公大臣們的青睞。”
    禮夏辰聲音空靈，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段壓抑著不願再提及的塵封的記憶……
    “泠華是當年，王後的長子，一直被王後寄予厚望。
    我和文清、文植，作為王後母家友族的公子，很小的時候就被挑選入王宮，成為了三王子的伴讀。
    我們從小和泠華一起長大，成日裏嬉戲打鬧，關係很是親密。
    泠華還有一個同母的弟弟，非常的可愛討人喜歡，我們都叫他小七。那時候小七還很年幼，可是卻異常的聰明伶俐，畢竟與泠華命承一脈，早早的就凸顯出了如同泠華一般的聰慧氣質。
    小七和我們的歲數差了很多，但我們也總是領著他一起玩，去城外的山裏麵爬樹打獵的，還總是把他嚇哭。
    大王子和二王子為人比較嚴肅，雖然我們和他們不是特別的親密，但也算是走的比較近的。
    泠華性格有點貪玩，不像我時常就喜歡拉著小七在書苑裏麵讀書。他總是和文清、文植跑到鴻昌山上去騎馬練劍。那個時候，他完全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國君什麼的，還老是跟我們說，將來大王子當了君王，他就討一個山多一點的地方做封地，到時候就三天兩頭的約我們幾個過去狩獵。
    那時候我們的想法都很簡單，覺得先王會自然而然的立長子為儲君，然後大王子會自然而然的當上君王，泠華會自然而然的成為王爺，得到自己的封地。
    可是王後自然不希望這樣，所以就開始時不時的給泠華灌輸那些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的大道理，泠華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學著。總之，日子就這樣比較無憂無慮的過著，我們就這樣漸漸的長大了。
    後來，先王的身體變的很不好，常常病的連朝都上不了，政務就交由幾位老臣管理。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先王就是一直都沒有立出來儲君，即便後來朝中局勢越來越微妙，先王還是遲遲不提及此事。
    大王子身為王長子，終於開始按捺不住了，幾個王子於是就明爭暗鬥了起來。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五王子就突然出現在了大家的視野裏。
    那個人總是孤僻的不太喜歡與人交往，大家誰都沒有留意過這個人。可是就是這不經意間，五王子的勢力就已經悄然無息的強大起來。而且此人非常的不講情麵，行事果斷，和四王子、六王子一起，連同朝中幾個重臣，抱成一個團體，勢力空前的壯大。
    很快，他們就清除了王後在朝中的黨羽，把王後軟禁在了自己的宮裏，不許王後見其母族的人，也不許王後見兩個兒子。
    後來又有幾個部族投向了五王子，擁戴他掌握了兵權。終於，連久病於床榻的先王陛下，也被他們掌控了起來。
    之後不久，大王子和二王子奪權兵敗被擒住。
    五王子假借先王的名義，將他們兩個以叛亂之罪處死。明明身處其外的三王子，也被誣陷成他們的黨羽，要被逐出王城。小七因為年紀尚小，實在是找不到定罪的理由，便沒有一同被逐出流放，但是卻被關在了自己的宮殿裏。
    我記得那是一個傍晚，天空有點灰蒙蒙的，是我們準備離開王宮的前一日。
    泠華，衝開了所有的侍衛，跑到五王子的寢殿裏。
    他是跪著，跪著求五王子，說自己絕對不會與他爭奪王位，此生也絕不再回王城引都。隻求他，放過小七，此後封王也好，貶為庶民也好，隻求他留小七一條性命。
    可是最終，泠華還是被侍衛們架著推了出來。
    我不知道五王子和泠華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一見到泠華就一副血海深仇的模樣。我告訴泠華，我們應該逃跑，逃的遠遠的，五王子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我們要想自保，就要跑到他追也追不到的地方。
    文清和文植悄悄潛回夜族集結力量。
    我陪著泠華一路往北方走，一直過著逃亡的生活。
    雖說是流亡，但卸下了一身沉甸甸的負擔，遊曆著山水，日子過的也還算是開心的。
    不過泠華一直在擔心小七，他被關在王宮裏，又不可以見母後，日子一定很不好過。那個孩子，自從長大以後，就變得成了很容易有心事的一個人，一雙承襲了他母後的絕美眼眸，有時候那麼天真可愛，有時候又那麼沉默寡言，讓人一想起來就不由的要心疼。
    我那時候就安慰他，說畢竟都是兄弟，小七還那麼小，素來跟那三個王子沒什麼過節，五王子應該不會對他太絕情的。
    可是我們都錯了。
    五年之後，從王都傳來了七王子病逝的消息。
    說是病逝，但真實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泠華哭泣。他躲在角落裏，哭的像個小孩子。我可以理解那種感覺，那是一種錐心刺骨的痛苦。
    我看著他的樣子，卻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安慰他。因為我也很難過，很不敢相信。五王子，連小七都不肯放過，就可想而知以後，王後的下場。而他的這一招又著實太狠，王後的兩個兒子，一個被他逐走，一個被他殺死，此後就算不用他親自出手，王後也會痛不欲生，自己了結了自己。
    一時間泠華什麼都沒有了：父王、母後、兄弟。王宮裏與他有關係的一切，全部都一無所有了。
    之後他就變了。再也沒有開朗的與人說笑過，看所有的人都是深深的不信任，即使是麵對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的說話玩笑。
    我知道，那是他收起了他的內心。對那個王宮，那些所謂的兄弟，全部變成了仇恨。那個地方再也不是他的歸宿，再也沒有他愛的人。如果有朝一日他又回到了那個地方，那麼就僅僅是為了複仇。
    我告訴他，我們不能再這樣沒有目的的遊蕩了，我們首先要找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讓五王子沒有辦法抓到我們。然後，組建我們自己的軍隊。
    於是，我們來到了北疆，那個地理優勢得天獨厚，又遠的遙不可及的地方。
    我隻能說，樂族王是一個很有遠見的人，在那個看似弱小沒有兵力的部族裏，給我們提供了他所能提供的一切。
    我們開始聯係所有受到冷落的部族：因為我們幾個人的原因，受到牽連重創的禮族、夜族。王後的母族顏族。驍勇善戰的武族，還有一向不怎麼登上曆史的暗族。其中武族和暗族，是後來主動前來，為了擁戴泠華而加入我們的。
    泠華冰冰冷冷的翻閱著各地收集來的情報，沉默的計劃著關於反攻的一切行動。日複一日，不眠不休，仿佛從此生命裏唯一的意義，就是對那幾個人的報複。
    泠華用他與生俱來的君王霸氣，令各族的王，臣服並擁立於他。我們整頓著這幾支強大的軍隊，為不久之後的歸朝做著籌劃。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文清和文植在夜族集兵完畢，來樂族與我們彙合。
    就是在那一段時間裏，我和泠華，遇到了你。
    你一定不記得了，可是我卻永遠都忘記不了。羽柔樹成林的山腳，樹下練琴的你，對著身邊的隨侍們無憂無慮的說笑著。
    隻那一眼，我看見泠華的眼眸中，又閃爍起了一絲對塵世間重燃的希望和寄托。
    我能夠看出來，他對你點起的那一份情感，是對他來說已經索然無趣的世界裏，對美好一詞最後的執念。
    於是我便代替泠華，向樂王，討要了你的人生。
    文清、文植他們來了以後，我們便開始帶著各族的軍隊攻打回引都。
    不出所料的，在先王駕崩後，王後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殉葬，而那段時間，這個打擊卻使消沉的泠華，完全激發出了鬥誌和治世的才幹。
    開始有越來越多的部族，看到了泠華對君帝國未來的意義，於是開始紛紛投靠向我們。一時間局勢變換，我們的軍隊勢如破竹，無人能敵。沒有過太久，我們便攻進了王城，在最後的戰役裏，殺死了四王子和六王子，擒下了五王子君泠鬱。
    在天下的歡呼聲中，泠華，登上了那個原本並不是他的夢想的王座。
    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帶走你。但是平定了天下之後，我提出了一個主意，針對於你的成長，開始了長達百年的栽培計劃。
    你的筆跡，你的畫作，你的曲風，你的一顰一動，都是結合於泠華的性格，和王宮裏的禮儀而不動聲色的養成的。
    我每隔十餘年，就會不遠萬裏的去一趟北疆。觀察你，並告訴樂王關於王宮裏最新的變化。你雖然從來沒有見過我，但實際上，我對你已經是相當的熟悉了，可以說這百年多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原本按照泠華的愛好，應該自小培養你騎射的。可是他說，希望等你來到王城之後，他親自教你，帶著你去騎馬，帶著你去射獵……”
    樂雲歌靜默的聽著，表情裏濃濃的全是難以置信。這是一段有關於他們的前塵過往，可是隻有他一個人，卻什麼也不知道。
    禮夏辰收起了遙遠的思緒，看向窗戶底下的琴案上，放著那把上古瑤箏。又對樂雲歌說道：“你難道自己沒有發現，你來到王城裏生活，卻對引都和王宮，沒有一絲的不適應。你和泠華之間，有多少的重合，又有多少的互補，你是不是一開始，就對那個遙遠的、高高在上君王，充滿了與生俱來的好奇之感。”禮夏辰頓了一下繼續說：“包括一年前你所創作的《刻雨》。你能不能想的起來，當時是為什麼作下的？”
    樂雲歌躺在枕頭上，清清楚楚的回答道：“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首曲子傳到了樂族。很好聽的曲子，音律很悠揚，可是聽起來卻非常的哀傷。於是我便配合著那首曲子的韻律，以歡暢之弦音，創了一首新曲來續它，就是《刻雨》。如果兩首曲子一起彈奏的話，就會有前冷後溫，前悲後喜的感覺。”
    “是的。你聽到的那首曲子，名叫《琉璃》。是泠華，在宮中用瑤箏所作。”禮夏辰淡淡的笑了一下：“那首曲子沒有外人聽過，作成之後是我直接拿到樂族，讓他們奏給你聽的。沒想到，你一下便聽出了曲中的寥落，並默契的譜寫了一首新曲子去合它……
    你知道嗎，這個就是命中注定。”
    樂雲歌聽了之後，閉上了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禮夏辰緊緊的握住樂雲歌的手，緊緊的握著，握的手都有點顫抖。禮夏辰說：“雲歌，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完這一句。你日日與害死他親弟弟的人在一起，嬉笑親近，又陰差陽錯的導致了他並肩共苦了多年的好兄弟被殺死。他能不怨你？他在這王宮裏，心心念念的等待了一百年，而你卻用利器重傷了他，他能不氣你？他帶給你的所有傷痛，都是源於你帶給他的傷痛。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仇恨他？”禮夏辰的聲音很沉重，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我不求你能夠原諒我們，你若要恨，就恨我吧。但隻求你可以救一救他，他的心，他的靈魂。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最後一絲希望，我苦苦的支撐了百餘年。可是隻有你，可以讓他重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