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戰謀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念成狂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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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慶。
    一匹快馬穿越風雪,奔馳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馬上飄飛的玄衣被疾風吹起,扯成一鋒飄揚的利刃,掠過驚雲山脈,穿過息川重鎮,一日一夜風塵千裏,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無邊,江山大地仿若被這一箭快馬劃開鋒利的裂痕,馬上女子眼底濃烈的哀傷,卻比這風中雪痕更加淒冷,更加凜冽。
    九重城池漸漸出現在天際,帝都之巔白雪漫空,將整個王城覆在一片瓊光玉色之中,神殿仙宮,下瞰人間塵寰。巍然浩瀚的雲氣裏,三十六座浮橋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處。森嚴城闕上是戰甲分明的守軍,城門之內亦有金袍禁衛重重把守,直達雲霄寶殿,更增添帝後大婚的威儀。
    東帝滅楚歸朝之後,曾對帝都兵權做了徹底的調整,罷怯戰之將,裁無用之兵。如今的禁衛軍直接受左衛將軍墨烆統調,八千兵馬皆是自洗馬穀中選拔的精銳戰將,亦是誓死效忠王族的鐵血之士,今日適逢婚典,軍容明亮整肅,九處城門的守軍亦比平日多了數隊。
    祥和瑞雪,飄向九門金闕,徐徐而落。
    忽然間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現在雪幕之中,眨眼之間,穿過飛浮的雲光,直衝雍門金橋而來。
    “來者何人?下馬!”
    守城禁軍霍然齊喝,金戈銀戟同時送出。那玄影筆直前衝,一聲淒厲的馬鳴驀地響起,那疾馳的駿馬在劍戟之前驚嘶翻倒,七竅流血,竟是當場累斃在地。而那馬上之人,幽雲一般向前飛出,掠過劍戈之光,跨越金水浮橋,在攔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點,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闕。
    門前守軍皆是一驚,衝出城門攔向來者。那女子在刀劍利潮之前飛袖輕旋,一陣星光清芒,攜了冷冷雪羽衝破軍陣,當先幾名士兵被她一袖掃出,在沉厚的雪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跡。
    “你們敢攔我!”那女子環視眾人,語聲若雪似冰。
    當值兩名將領都是新近調任,並不識得眼前竟是九公主,戟指厲喝道:“哪裏來的妖女,竟敢擅闖王城!”
    聽到“妖女”二字,子嬈霍然回首,似是有細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蓮華隱動,妖豔清烈咄咄逼人。“妖女!”她突然間一笑,那笑聲像是嘲諷又似傷絕,一聲之後又是一聲,仰首望穿飛雪,望向那入雲天宮,“你不肯見我,我卻定要找你問個清楚!”話音擲落,星雲破風,一對戰士踉蹌撞向金門,攔路的軍陣中濺開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時雲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輕輕壓上左胸,從容的腳步不期一停。身旁鳳衣盛裝的女子微微側首,關切問道,“怎麼了?”
    他低低抬眸,淡淡一笑,清雅的聲音仿若花開,“沒事。”他微笑,對她伸出手,向殿外金輝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階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雲端。
    雲端深處,威儀大殿半浮煙雲,半映錦雪,那淡淡的霧氣雲氣,中有微紅浮緲隨風,像是冰晶雪影裏暈開了胭脂柔光,一片軟紅流霞透向雲宇盡頭,令那原本莊嚴的天闕顯得綺麗而又多情。
    萬點瓊花似海深,千重帝闕以一場繁華錦繡,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後裘冕鳳妝,登策天殿九儀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華的芬芳自雲海中盛放,漫入重重雲際,龍鳳金傘,寶羽屏開,一路迤邐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風,東帝尊貴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處,相伴五彩翬衣盛容飄逸。王後端顏清麗,眉目映雪,有著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時天下五族四國,或亡或滅,三十年滄海變幻,如今兩族聯姻,實際卻是九夷族從此不複獨立,並入王族羽翼。且蘭站在九儀台上,目視天階盡處儀仗連綿,群臣俯首,稱賀之聲響徹雲霄。
    沒有放開,便無所得。
    曾經她執著於一族存亡,一路染血殺上帝都,卻將族人陷入生死兩難。而今她以身作嫁,無國無家,卻替她的族人找到最好的庇護。千百年來每一個成為雍朝王後的女子,都曾踏這通天玉階走向宿命的愛恨情仇,這一路抉擇,她所珍視的東西,她所心愛的人,她會親手保護,不再遲疑彷徨,不再假手他人。
    帝都眾臣之前,一抹淡紫色的人影微微抬頭,看向女子端華明亮的容顏。昔時孤單倔強的少女,今日榮華之巔耀目的清光,他微微含笑,在她看來之時優雅欠身,如一枝雲靄深處飄落的紫桐。
    在昔王蘇陵的帶領下,群臣依次退下雲階。祭天之後,帝後將依禮更換臨朝服製,共臨九華殿接受眾臣朝賀,而後由東帝親賜鳳璽金冊與王後,至此冊後大典方是禮成,亦意味著王後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涉政監國之權。
    叔孫亦在步下殿階時略略回頭,看向籠罩在霞雲之後威儀聳峙的策天殿。天子冊後之儀,帝後本應在祭天後入神宮告拜先祖,三品以上朝臣隨祀,但是整個大典完成,最上層祭祀神宮的玄金重門始終不曾打開,反而被一道血印封禁。細微的血光在金門之上若隱若現,形成渾圓繁複的花紋,那是以靈石之力施下的禁印,非王族之血不得破除。
    雖說東帝因鳳後之事心存芥蒂,兼且昨夜舊疾發作,龍體欠安,有司遵王旨刪減了些許儀程,但冊後大典不開神宮祭祖仍是奇怪,多少無關緊要的繁文縟節偏偏跳開了這一步,總讓人覺得不太尋常。叔孫亦垂下目光,眉心之間掠過些微的輕痕,卻在這時候,玉階之下突然生出奇怪的騷動。
    初時極其細微的動靜,像是湖冰之上裂開了一絲極輕的細紋,但不過片刻,那裂痕迅速擴大,仿佛有風雪鋪天襲來,冰層乍然激破。當所有人都察覺有異的時候,原本侍立在外的禦內禁軍潮水般向後湧退,那金潮中心,有一點淬豔的紅,一抹幽異的光,又似是一片破風的雲,在帝都最為精銳的禁軍之前,衝開一條向天之路。
    騷動初起時,金殿前居高臨下的東帝突然抬眸,隔著煙雲霞光看向遙遠的玉階盡頭,七彩花香之中,沉淵般的目光刹那輕波。
    一絲天風,吹起了君王沉靜的玄袍。
    且蘭亦向階下看去。此時已可以看清,那逼得禁軍步步後退的是名玄衣女子,天際有風,吹起重重飛雪,那女子持劍前行,每一步邁出都有赤色的光流向外飛散,層層禁軍將人圍在中央,鐵血兵馬竟不能擋她半步,亦不敢擋她半步。
    若遇阻擋,必見血光,誰擋殺誰,誰擋誰死。
    那樣熾烈的劍光,似是地獄深處燃起的火焰,似是紅塵之上劈裂重宇的驚電,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亦能令人感覺到恨意,非以殺戮不能稍止的恨。
    禁軍退至玉階,已不能再退,包圍收縮的刹那,那道玄影突然飛起,入雲清嘯,仿若血鳳展翼衝鳴,直入九霄大殿。那鳳羽般的烈芒,伴著無數飛血衝向縹緲的霞霧,四周微花浮雲,仿佛被那烈氣殺氣所驚,微微一顫,跟著狂浪一般向著三千玉階之上卷去,在禁軍之中生生破開一條血路。
    且蘭看清來人容顏霍然一驚,脫口道:“九公主!”她不由向前邁了兩步,離開了金傘儀仗,而一直凝望著階下的東帝卻仍舊沉默,隻是負在身後的雲袖,清光明滅,微微飛揚。
    她回來了。
    隔了萬水千山,生離死別,她以這樣一種驚心的方式,出現在他的大婚典禮之上。
    是什麼事讓她的眼神如此悲傷,是什麼事讓她重入這四麵險境的帝都,在他麵前,一步步殺上天闕?
    那刀劍叢中飛綻的蓮光,一重重一幕幕如血之豔,至美至烈至極,她不顧一切絕決的姿態,近乎瘋狂的的氣息,讓九重金殿上的君王一時也是心驚。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似乎微微一凜,直覺那個他費盡心思想要抹煞的真相,正隨著她流水般絕不停留的動作不斷清晰,挑、斬、砍、削、劈、刺、切、斷……一招招凜冽的劍式,像是在眼前劃開阡陌縱橫的裂痕,自裂痕深處不斷湧起,那些可怕的事實。
    當著天下眾臣悠悠蒼生,她想做什麼?
    沒有人看見東帝忽然蒼白的臉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冷豔的玄影上,唯有昔王蘇陵,在主上幾不可察的異樣中,眉峰微攏,原本喝止禁軍的命令亦停在了嘴邊。
    子嬈向玉階之上衝去,手中不知是何人之劍,身上也不知是何人之血,她自穆國風雪深處奔向九儀華殿,向著那浮雲盡頭清冷的身影。那雙俯瞰她命運的眼睛,那雙將她推離身邊的手,那個洞悉一切卻又將所有真相掩藏,永遠平靜如海的男子。
    當她一劍洞穿岄息咽喉的一刻,便已為自己打開了地獄的大門。
    他的生死仇敵,她的父母血親。他早便知道,早已不動聲色,將她隔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他不要她,哪怕僅僅留她在身邊,他也不要。
    他要的是王族尊榮,他要的是六宮粉黛,他要的是四海升平,他要的是江山萬年。
    唯獨不要她。
    她為他衝鋒陷陣,漫天硝煙裏他漸行漸遠,他的世界原來容不下她分毫的影跡。他的軍隊將她擋在宮門之外,她用帶著自己父親鮮血的雙手,殺開一條通向他身邊的不歸路。
    道路的盡頭,是血脈相依的兄長?還是逼死鳳後的東帝?親人?仇人?是他?是誰?
    心如刀絞,說不出的痛,痛裏生出的恨意,不知恨誰,卻像熱血澆灌的毒蔓,猙獰生長,催人欲狂。
    血流,攔路的禁軍在狠戾的劍氣之下潰散,那玄影掠向雲煙,如一道淬滿殺氣的箭光絕決無回,在射向對手之時亦不給自己留下分毫的生機。
    一路踏血,一天殺戮。
    滿朝驚嘩聲裏,東帝目光微微一側,左右衛將軍墨烆與靳無餘一愣之後雙雙躍起,劍出,截向半空中飄飛的玄衣。
    三人三劍在天階上方迸射刺目的銀光。
    墨烆在看清女子冷魅的雙眼時竟一劍不能劈下,生平首次生生被對手震飛出去。他從未見過九公主這樣的眼神,那片清幽燦爛的世界此時仿佛冰雪成暗,縱然灼天的怒火亦無法融化那失去聲光影色的絕域,那樣冰封的死寂,令人觸之寒意叢生。
    靳無餘同樣沒能避免被劍氣擊退的結果,帝都兩大戰將一招之下雙雙敗退,子嬈唇畔一絲血跡綻現,點點丹珠飄入落花深處,而她絕不回顧,飛身向策天殿前落去。
    “大膽刺客!還不住手!”左右兩聲嬌叱同時響起,殿前護衛王後的青冥、鸞瑛兩名女將挺劍前刺,欲要阻下這破壞典禮的不速之客。
    “青冥退下!”
    子嬈手底烈光閃現,且蘭疾聲嗬斥,情急之下已是不及多想,一袖飛掃而出。
    “哧!”
    急速的破風之聲,裂開彤雲霞衣,青冥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且蘭揮袖卷退,一隻玉手閃電向前,堪堪擊中奪命的長劍,鸞瑛耳畔青絲隨風疾散,血痕飛綻。
    鸞瑛退,僥幸存命。花影裏晶華四射,那予奪生殺的一劍無可避免地直奔且蘭麵門而去!
    劍色幽光,似自九天之夜飛墜的流星,似從銀河盡頭傾下的冰流,寒氣直迫眉睫,且蘭欲要躲閃已無可能,突然間身子一輕,一股沛然浩瀚的真力自她肩頭一拂而過,將人及時向後甩去。
    那點劍光不止,一人清冷的身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出現在兩人之間,劍鋒烈芒貼著他的麵頰擦過,在電光火石之間被他雙掌生生阻住。
    血痕,沿著蒼白的手掌宛然而下,靈石之光刹那燦亮。
    且蘭疾退數步穩住身形,驚道:“王上!”
    絲絲微雪拂卷,子昊靜靜地站著,靜靜看向劍鋒對麵的女子。她亦看著他,劍光上些微的顫抖隨著一滴晶瑩的淚珠,驀然墜落,濺碎在浸染他鮮血的玉石之上。
    “你護著她,不顧自己性命。”
    子昊眉梢微微一蹙,慢慢鬆手,也不看滿殿上下被這場麵驚住的群臣,淡聲下令,“所有人,退下。”
    隻是一句話,原本騷動的大殿中突然安靜。叔孫亦、古秋同等九夷族大將皆是有些不忿,似乎想說什麼,眼前紫衣一晃,已被昔王蘇陵抬手攔住。
    且蘭怔了片刻,看了一眼蘇陵。蘇陵隔著滿階殘花,輕輕對她搖了搖頭。且蘭轉頭,以目光阻止了重新上前的青冥、鸞瑛,跟著斂襟側步,退下玉階,“臣妾等遵旨告退。”說罷她平身移步,直至階下與昔王一並率文武眾臣再次叩拜,連同所有禁軍一起,退出策天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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