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弈局 第五十五章 傾心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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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清對方並非說笑,殷夕語再好的心性也難容如此戲弄,霍然起身,寒眸凜威:“公子今天原來是拿我殷夕語消遣來的!躍馬幫雖不願與冥衣樓結怨,卻也並非怕了你們!”
子昊淡然靜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膽,我還有另外一個條件,幫主聽過之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殷夕語冷然不語。子昊道:“請問幫主現在是想要這一顆蛇膽、一個廢人,還是想要一個生龍活虎的躍馬幫少幫主?”
殷夕語柳眉微蹙:“你這是什麼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殘滅度掌所傷,一旦服用蛇膽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壓製的真氣便會突然四下流竄,重傷過的經脈無法承受負擔,必然再遭毀滅性的重創,則永遠沒有複原的希望。”他的語氣平淡一如先前,無形中卻有種冰冷的意味如水濺流,在殷夕語心中不斷激起陣陣寒意,隻因他正陳述著一個無可更改的殘酷事實,“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氣替他逼出掌毒,同時設法引導內力慢慢回歸,那便有了緩衝的餘地,傷害會減輕到經脈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後隻需善加調養,恢複武功並非難事。”
殷夕語眉睫一抬,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也並非沒有想過,但這世上內力臻於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無幾,更何況即便有這樣的人在,誰又會用這種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還會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療傷?麵對著那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她始終不確定對方心裏究竟在想什麼,順著話意推測道:“你的意思是……願替我弟弟逼毒療傷?”
子昊微笑道:“若幫主不反對,我可以試一試。”
殷夕語著實吃驚不小,忍不住道:“天殘滅度掌的劇毒非同小可,這樣做等於是冒性命之險。”
子昊淡淡點頭:“我知道。”
殷夕語沉默了一會兒:“躍馬幫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樓的盟友,你為何肯如此不遺餘力地相助?若還有什麼條件,不妨先行說明。”
子昊含笑搖頭:“最終能不能成為盟友,要看雙方合作的誠意,幫主既已答應了我之前的條件,我豈會再行威逼利誘?此後同舟共濟,躍馬幫的事便是我冥衣樓的事,能做到的,我自會盡力而為。”
這番話便是承認方才與殷夕語談判不乏手段謀算,但卻說得坦蕩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計中,偏偏生不出什麼反感來。如今的局麵,答應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險;若不答應,殷夕青也一樣必死無疑,躍馬幫和冥衣樓則必結深仇。
少原君府傾天之手,隱在暗處冷劍的鋒芒……
江山江湖,風雨風雲,誰對誰的心機,誰引誰的前路,誰進誰退,誰的餘地,誰的孤注一擲?
無非一場完美的棋局,隻看你願做了棋子,還是那個弈棋之人。
室門閉合,夜色降臨前最後一絲光亮沉入重重簾影深處,廊前風至,天幕飄落零星雨絲,室中越發顯得幽謐寂冷。
身受重傷的少年始終陷在昏迷當中,眉目間不時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盤膝靜坐,指間串珠輕輕轉落清幽的光芒,待從片刻深思中睜開眼睛,他抬手自殷夕青胸口膻中要穴小心地渡入了一道真氣。
功法流轉,可以清楚察覺天殘滅度掌的掌力如無數赤蔓般糾結在殷夕青經脈肺腑之間,而他自身真氣卻被束縛在丹田之內,忽強忽弱,淩亂不堪。子昊曾翻閱過竹苑琅軒存留的天殘滅度掌法訣,知這毒掌十分特異,所以先聚三分真氣護住殷夕青心脈以保萬一,然後才緩緩催動玄通心法,一股沛然如水的力量逐漸向掌下奇經八脈中散去。
在他真力催發之下,殷夕青泛白的肌膚隱隱透出一片異樣的浮紅,而子昊指尖卻有一點暗紫色的異芒若隱若現,有如活物一般不斷侵入他布滿劇毒的經絡。
玄通真氣仿若遊龍,四下遊走周身。盤踞著的毒氣卻似無數被激怒的毒蛇,仿佛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竄而至。接連的真氣交撞,漸漸在那片浮紅中激發出暗赤如血的顏色,而使殷夕青的身體於黑暗中呈現出難言的詭幻。
四周垂幔無風輕揚,子昊卻隻靜靜閉目,唯指間異芒潮湧,驟然散發紫魅的微光。透過淡薄綃紗,幾乎可見他周身同時被隱隱幽暗的光芒籠罩,說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漸發揮到極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氣毒氣糾纏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穴始,沿勞宮、內關、曲澤、天泉一路而上,過肩井,下神堂,再經氣海、三焦等處循環往回,此消則彼長,此退則彼進,一寸寸抗衡反撲,不時形成僵持的局麵。子昊平靜的眉間漸漸收攏,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斷輕顫,忽然間,嘴角溢出一絲濃稠的血跡。
子昊眉心驟緊,雖然真氣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傷之餘,僅些許餘震也足以造成嚴重的後果。不及細想,掌下真氣流轉,代表著習武之人生命精氣的寶貴內力,在他控製之下傾注一處強行壓向那股陰邪的掌力。
赤色中遊龍旋嘯,萬蛇噬化。一層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過長垂無聲的紗幕恍然異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繼而收斂寧靜,卻始終充盈著幕後靜謐狹小的空間。子昊額前漸有冷汗涔涔滲出,隱約間唇色輕染了塗朱般的鮮紅,襯得那清俊輪廓在這幽光之下顯出一種近乎妖異的蒼白。
先天真氣如水浸紗,一點點蠶食深入。所過之處,仿佛有赤絲不安地綻出經脈,流竄掙紮,卻瞬間被紫芒抽離,消弭於九幽玄通邪異的真氣之下。
與之前強行對峙不同,如此抽絲剝繭,經脈間每剔出一絲毒氣,便被玄通真氣禁錮收束。這樣的做法較之先前更耗真元,子昊指間異芒愈亮,臉色便更蒼白一分,入侵的毒氣一點點減弱,殷夕青周身經絡逐漸空蕩,丹田內力出於一種本能,自然向各處流注,遇上他事先設下的禁製,皆被阻擋下來。但天殘滅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的真力恢複越多,對於禁製的衝擊力也就越強。如此一來,子昊不啻於在無法還手的情況下強行應付兩麵強大的夾擊,僵持片刻,終於身子一顫,一口鮮血濺染衣襟。
窗外濃雲沉重,天地已完全淪入黑暗,唯有密密細雨不斷閃出冰冷的微光。
九幽玄通源自上古巫族,以奇毒逆天而行,浸經脈而修真元,其性陰寒靈邪,倘若一旦引導不慎,不僅無法清除天殘滅度掌的劇毒,更有可能引發毒氣反噬,屆時即便自身能保,殷夕青也必落個血逆暴亡的結果。
子昊深知此中利害,因而格外留意謹慎,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殘滅度掌最後一分毒氣終於拔除。簾外光線黯淡,那僅有的一盞青燈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襲,忽明忽暗,將熄未熄,他掌下的紫芒似也不穩,微如螢火,幽幽若滅。
這番運功真元損耗過巨,不得已自行調息了片刻,他才再次催動心法,紫芒轉盛,手掌下殷夕青全身肌膚如被光潮,逐漸呈現出一種瑩透的色澤,在這冥冥幽靜深處,仿佛能夠看到細密如絲的玄陰真氣正將毒氣聚斂收束,隻待最後一擊。卻不料在這關鍵時刻,心脈間忽有數刃急痛襲來,子昊手底真氣不由一窒,本被阻擋在丹田之中的內力覷得這個機會,如同洶湧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殷夕青四周經脈衝去。
以殷夕青此時的身體狀況,若受到這般衝撞必定經絡寸斷,再無挽救的餘地。子昊胸口氣血翻湧,卻已無暇自顧,唇鋒一利,斷然撤去逼住毒氣的玄通真氣,傾盡全力攔向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畢竟不敵九幽玄通,被及時阻擋下來,同時紫宮穴中僅餘的一縷真氣卻在子昊的刻意引導下掉頭外衝。
如此一來,便等於將所有毒氣在失去禁製的瞬間強行引入自己體內,子昊臉色驀地一白,鮮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噴出來,全身經脈仿佛萬刃齊攪,頓時痛不可當。他一邊強抗著殷夕青內力的衝撞,一邊將毒氣急速引出,緊抿的薄唇間不斷滲出鮮血,在慘白如雪的膚色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
鮮血濺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爍然一亮,點點冰冷的玄光轉舞飛逸,與那將散未散的紫芒融為一體,明淨剔透,流漾不休,陡然向外散開,將道道鮮血的赤紅照出無比妖冶的異魅,亦將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籠入其中。
此時上郢城外,正趕往靈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忽然停步望向濃雲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異的天星,自那風雨影裏、烏雲深處疾閃而逝。
身邊藍衫男子頓住腳步,回頭問道:“公主,什麼事?”
深湛的眼中纖影迷濛,女子的發絲被風吹得飛揚淩亂,掠過雪砌般的容顏,嫋縵身影亦似在風雨中飄搖,似幻似真。
她抬手撫上心口,腕上一道靈石幽光瀲瀲,至深之處,晶瑩如雨紛流。“沒什麼,走吧。”低聲答了一句,玄袂如雲拂過長發,夜色雨光流逸飄落,一瞬輕顰的眉間隨之恢複了慵然的平靜。
轉身而去,兩人的身影雙雙沒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暗色深處。
玄光澄明如鏡,始終幽幽籠罩著幕簾內整片空間,清靜莫名,卻又詭異到極點。隨著子昊唇角鮮血滴落,那光華愈發剔透,而顯得愈發空靈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漸趨平穩,在子昊掌下帶出些溫潤的色澤,最終徐徐湧向殷夕青周身。直到毒氣完全清除,子昊才撤去禁製,引導殷夕青自身內力流回經脈。
兩重真氣一退一進循經過府,穿十二玄關運轉周天,由始至終都憑借他用九幽玄通引渡,衝擊之力自然也不斷傳遞到他的身上,被他強行承受下來。時間一分一毫過去,殷夕青頭頂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漿,臉上卻逐漸透出正常的血色。與此相比,子昊的臉色卻越來越見蒼透,越來越見疲憊。待終於功行圓滿,他已顧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況,任他自己向後靠在牆上,急急伸手想撐住身子,卻就那麼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刹那消逝無痕,唯有點點朦朧的光影依稀飄存在寂墨如深的黑暗中。
漫漫雨隨風勢,如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燭火掙紮一跳,終於完全熄滅,一切光線都陷沒於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簾深處清瘦的身影。
巨大的真元損耗使得強烈的暈眩鋪天蓋地般襲來,如同深夜裏冰冷的海浪,要將人拖入無底的漩渦中去。似乎以前任何一次毒發都沒有過這樣難熬的感覺,子昊全憑一股強大的意誌力保持著清醒,提醒自己外麵還有躍馬幫的人在,絕不能就這樣昏睡過去。半躺著閉目調息,勉強平複自己體內真氣的逆衝,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慢慢撐著旁邊低案坐起來,抬手試了殷夕青脈息,瞑暗之中,唇邊極輕極輕地綻開了一絲平靜的微笑。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舊一天暗雲密布,絲毫沒有放晴的意思。目視始終陰霾的天氣,商容那雙向來森冷而不露情緒的眼中也隱透出些許憂色,他顯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見子昊回到山莊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兩道密折,低聲道:“主人,帝都接連兩封加急奏報,扶川七城大災愈發嚴重,沫水幾度決堤,兩岸數百裏盡化澤國,災民已逾三萬人,昭公設法調動了所有國庫存銀,怕還是不足所需。”
傘下風雨,牽衣飄搖,子昊眉心隱不可察地略過一絲蹙痕,卻未接那密折,仍舊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繼續道:“邯璋分舵已將楚二公子的事情辦妥,問是不是將人帶回楚國。赤陵分舵飛鴿傳信,宣王借邊城換防之機暗地調離了兩支精銳騎兵,動向不明,請主人示下是否要著手應對。還有,萬俟勃言昨日便來求見,已經在前廳等了一夜,主人見還是不見?”
子昊先前閉關十日,這幾天人又不在山莊,著實積了不少事情亟待處理,隻是現在根本是強自支撐著回來,連開口說話都覺勉強,隻盼能堅持到回房之後,不至於讓莊中部屬看出什麼不妥,徒亂人心。
一路淡著神色徑自前行,隔著那急急雨勢看在人眼中,也不過是添了幾分清冷高傲。他平日裏話便不多,眾人隻當他聽了這般消息心緒不佳,倒也沒往別處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隱隱覺出有些不對,方一蹙眉,停住話語,抬頭便見前方兩道人影冒雨而歸。
冷風中,子嬈玄裳淩飛,蘇陵藍衫如染,兩個人顯然剛趕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還沒到近前便聽子嬈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時她忽地停住,盯著他臉色滿目詫異。
雨下深寒透心,視線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為防萬一,先前特意命子嬈出城,卻不想他們回來得這麼早,唇畔勉強牽出微笑:“回來了嗎……”方一開口,胸中翻騰的氣息再難壓抑,一口鮮血直衝上來,唇間染出刺目丹紅,直映得臉色煞白如雪,驚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濺如煙。
一陣陣寒氣撲麵而來,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勢激得翻飛不已,他卻渾然未覺,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著更甚風雨的堅冷。
數道黑影散開,屈身聽命的影奴分別沒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見,整個山莊湮沒在滂沱暴雨之下,顯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將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見絲絲重閃穿裂烏雲,不時照出煞白的雨簾。商容身後,道道垂簾光影淩亂,仿佛冷雨的寒氣帶入屋室,濺落一地幽森。斷斷續續的低咳自那碎影間隱約傳出,商容一聲聲聽著,目中不動不搖,唇角卻有一刃鋒利漸漸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藍衣匆匆轉過回廊,來得甚急,商容側身,目光正與已至近前的蘇陵對個正著。“如何了?”不等他開口,蘇陵已開口詢問。
商容搖了搖頭,瞥過竹廊上猶自猩紅的血跡。主上方才舊疾驟發,來勢異常凶險,離司已進去了小半個時辰,卻至今未見動靜……蘇陵眉峰隱鎖,素日溫雅的俊麵亦如玉冷,透出幾分不同尋常的凝重。
此時身在楚國,且不說距帝都千遠萬遠,諸事鞭長莫及,單是楚宣兩國眼下暗流洶湧的情勢,一旦東帝身有不測,立刻便會掀起滔天大禍。如若萬一……蘇陵輕輕閉了閉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跡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糾了劇毒逆衝心脈,怎會突然惡化至此?不知離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鎮得住那愈發肆虐的積毒?
“萬俟勃言人還在前廳。”身邊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見過他了。”蘇陵抬頭,頓了頓,語聲壓低下來,“外麵各處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勞公公多費神了。”
這已是作了最壞的打算,見慣深宮多少興淪罔替,商容神容不動,隻是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萬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時,屋內簾光一晃,離司捧了藥匣快步出來。蘇陵和商容都是一凜,急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見藥匣上壓著的朱紅皮囊,內中一片翻滾躁動,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發,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衝撞不休。搶先問道:“不能用,還是失了效用?如今情況怎樣了?”
離司臉上頗見疲憊,手中堪堪壓製那狂躁的金蛇,一邊搖了搖頭:“不是,主人體內天殘滅度掌的毒性被九幽玄通克製,針石尚能見效,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話正說著,蘇陵已追問下來:“怎麼會是天殘滅度掌的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離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違逆主人意思,卻又被兩人接連問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重雲中悶雷滾滾不絕,這暴雨像是要將天地撕裂一般,澆出如墨昏暗,緊緊壓向萬物。一陣疾風掃過竹廊,迫得幾人目不能視,不得不向內退了兩步。便這時,聽到裏麵傳來九公主暗啞的聲音:“你答應我不將蛇膽送人,卻拿自己的性命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麼人,值得你冒這樣的險?”
數聲悶雷窒迫,重重壓過心頭。幽暗屋中,道道支離破碎的簾光,割裂子嬈寒玉般的容顏,清眸怔視眼前人,一片如墨潛流,縱橫成波……
魔域裏魑魅魍魎,驚不破明淨塵心;人世間無常諸相,壓不下縱肆蓮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魎之境,為他淡淡一笑,斂盡萬千魅華。
眾生癡業,孽幻紛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數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血色金輝煌煌塵埃,她將天人鬼神都嘲弄,卻在空曠的祭殿深處,低下豔肆眉目,許那一聲輕柔的眷戀。
他的喜樂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傾風雲,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誰的江山天下,誰的地獄紅塵?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風雨瀝血的籌謀,她猜盡了人心終猜不透他,他算盡了天下亦算盡了她。
子嬈衣袖微微地抖,掌心裏盡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涼絲袂。溫熱的感覺轉瞬即逝,卻勝那妖嬈蔻丹刺目,似有一種殘豔而極致的美,一層層綻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惱,隻覺深不可當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隨著他的血液刺裂肌膚,在冰瑩的骨肉間隙恣肆浸漫,絞開道道炙烈赤紅的傷痕。
風聲雷聲雨聲,糾結向沉重的窒暗深處,外麵依稀隻聽得主人極低極低地說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聲聲悶促低咳,隻比這雷雨更加驚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綱獨斷,此時此刻當真不啻火上澆油,子嬈再難耐這樣的痛,脫口便道:“重華宮二十幾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身為一族之主、一國之君,竟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這難道也叫分寸?”
外麵幾人雖都知東帝和太後這段隱情,但作為宮中禁忌,任誰也不敢在主上麵前這樣直言不諱。蘇陵心下一驚,疾步便搶了進去,幾乎和商容不約而同地向前攔道:“公主!”
昏暗裏雨聲驚得煙香繚亂,子嬈霍地回頭,素日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豔戾代盡,眸中幽烈冷焰,幾如焚心之火,一眼掃向離司商容:“要你們倆是幹什麼的!難道跟在身邊都不知勸嗎?”
長明宮司醫女吏職責便是確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為了主上之安危,離司和商容雙雙跪下在近旁,此時即便九公主當場處置了兩人,他們也沒有任何理由辯駁,亦將無條件地服從。屋內霎時靜得隻聞急促雨聲,麵對那雙冷魅噬魂的眼睛,就連本無責任的蘇陵亦後退半步,一掠衣襟,跪了下來。
“子嬈!”子昊試著撐起身子,但不過是輕微的動作,急促的暈眩卻迫得他匆匆閉目。那天殘滅度掌的毒性雖如先前所料,未曾助紂為虐,但仍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此時周身難言的疲憊虛弱,如同落入無底深淵,一直不停地墜下去,空蕩蕩難受到極點,卻又有尖銳的劇痛遍布了五髒六腑,強撐之下,神誌卻一陣更甚一陣昏沉模糊。停了半晌,他方啞聲道:“莫要胡鬧。”
子嬈鳳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鬧,你怕不真要遂了那鳳妧的心意!”
子昊猛地抬眸,壓著她的手難抑輕微顫抖。卻隻看她一眼,猝然側身,生生抑下一口鮮血嗆出喉間,掩唇一陣急咳:“放肆!你……你們退下吧。”
血色在白袖之上深浸如染,他一身倔強冷漠蒼白如冰峰冽霜,緊抿的薄唇,似乎可以隱忍一切痛苦與煎熬,卻堪堪,拒人於千裏之外。子嬈唇間幾乎咬出血痕,直直盯著他,猛地站起來:“好,你自有分寸,我多管閑事,往後你再怎樣,是生是死,我都不管了便是!”說著狠狠一跺腳,轉身便走。
珠簾冷光如冰碎,隨她玄袖掃落一地。屋內幾人都被這忤逆之語驚住,就連向來應變機智的蘇陵都有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全部愣在了那裏。
溫軟的感覺自指尖掙開,一陣空落的冰涼自周身席卷而來,子昊向後靠在軟榻上,不知是因為疲累還是惱怒,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一天一地的雨,冷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