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起滄然 第八十一章 前塵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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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大概是什麼時間呢?
耀帝元年麼?
可是耀帝輝濜其實在位不足半年呢……
所謂的“耀帝元年”,不過是計入了耀帝之前的奪位之爭,以及耀帝亡故而皆帝尚未即位的這二段時間,組合而成的一個皇權空白時期罷了。
——殿下!請嚴懲犯人!
不要逼我……
——殿下,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怎能姑息……
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弑君之罪可是株連九族,你要我整個汝嫣氏族為皇兄陪葬麼?!
——陛下駕崩,天下縞素!殿下若是庇護犯人,隻怕會令百姓寒心啊……
——請殿下三思!
或老或壯的數人,他們的額首緊緊貼著地麵,有的,額角已經滲出鮮紅。然而他們叩首的對象,卻是也許尚未及束發之齡的少年。
繁複的墨色袍裳包裹下,纖細身形的顫抖仍然清晰。白皙的手抓著朱紅的筆杆,有朱砂落膚,是血一般的刺目。紫色的眸子驚懼地盯著沾染朱砂的虎口,點點豔色入駐了他的眼,令他的手腕抖動得更加厲害了……
仿佛見著了那抹白,豔色沾染袍衣,於風中隕落……
——啊啊啊啊啊!!!!!
點滴的砂紅落在奏折素紙之上,他驚得甩出手中之筆!抓著自己的發,抓著自己的腦袋,他絕望地哀號……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汝嫣氏族之人那樣地多,為什麼,你們非得逼我不可?
逼我……殺死自己的親生妹妹……
——殿下……殿下……請您準奏啊殿下……
他跌落桌角,看到剛好抬起頭的白胡子老者,通紅的眼中盡是血絲彌漫,已經是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了。老人向他伸出枯如幹柴的手,他驚得連連縮身退後!
——不要逼我好不好……別逼我……
他哭泣著,紫色的眸子裏溢出了滾燙的淚,滑落殘麵,若人心憐。他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自三年前那場大火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哭過了。即使恐懼,即使對所有人都含著濃重的戒備,他也堅強地試著重新接近……
失去了曾經令星辰也為之失色的笑顏,現在的少年能夠活下來,唯一的依存便是他雙生的另一半。傾城一舞隻為博君展顏,若是沒有她的盡力相護,現在的他隻怕仍舊龜縮於暗室!
——殿下,陛下仍舊屍骨未寒啊……
那抹流金殘陽般的身影烙入他的眼底,仿佛舊景重演,帶著滿目的不可致信,倒在他的麵前。血色未曾濺上他的衣,因為殺人者,為他的胞妹。
皇兄屍骨未寒?嗬……傳國扳指的持有者,何來屍骨?座座帝陵,哪一座非是衣完塚?即使繼位不足半年,皇兄仍得一如他之前的每一位帝王,屍體散作銀輝熠熠,一抹魂靈攝入扳指永存。
死在奪位的時候……皇兄死在奪位的時候就好了……
母親與神殿祭司妄圖改命遭到的教訓還不夠麼?為什麼他也要步上他們的後塵?皇兄沒有死在奪位之時,卻在登基不足半年亡故……殺人者,竟換成了樓蘭!
——為什麼……皇室那麼多的人……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親手殺了樓蘭……
哽咽的語音未落,少年的殘麵已經埋入手掌。淚水簌簌,順著纖長的手掌滑落。答案,他自己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要多問?
他們哪會真是需要他作為皇權空白時期的最高決策者批下一紙死刑奏章?即使他們自己私批,雖然於理不合,但也不會太過冒犯新君!他們需要的是他的妥協,不命人刑場劫人的妥協!
——殿下!
——殿下……
那須發皆白的老臣再度伸出幹枯的手,伸向他緊握成拳的左手。察覺不到危險,最初的驚惶過後他便沒再躲避,但也未主動將手掌伸出。微微戰簌著,他看著老臣一根根地扳開他的手指,將躺在他的掌心的傳國扳指取出……刹那之間明悟,他迅速抽手,卻掙不開忽然用力握住他手腕的人。
擔心這顫顫巍巍的老人將另半隻腳也給收進棺材,他不敢過於施力,隻能夠眼睜睜地看著,白發蒼蒼的臣子將扳指套入他的左手拇指……
——殿下!為了天下蒼生,請您登基……
——落纓可繼任皇位者有四王,未免朝政動蕩,請您下旨祭殺公主慰先帝在天之靈……借勢登基!
(PS,本來想稱之前的耀帝為大行皇帝的……MS據末代皇帝博儀所言,還沒有下葬、沒有那一長串稱號的皇帝都是用大行皇帝來稱呼……可在憂的文裏,那一長串的稱號本來就沒有,再加上一棺材裏也就放件衣服進去充當屍體,最重要的是這大行皇帝聽著還真不順耳,是故,憂不要了。)
原來……他們打的是這番主意……
皆、隨、靂、瞑。耀帝突然亡故,既未留有子嗣,也無繼承人選,此四王皆有可能登基。而此時此刻,朝中有能力與實權平定騷亂、扶持新帝的臣子為誰?是國師凝夜。但,新帝即位,豈能不誅弑先帝者?國師若要護其雙子,必與落纓決裂,而其身後的神殿也必與落纓生隙。
不止如此,他們希望他繼任帝位……
若繼位者不是國師凝夜,隻怕流雲公主即使死,也是枉死!國師凝夜握有實權,既能夠左右登基,自然能夠左右帝者皇位,是為帝者一忌。今後之事可以預見,如同今朝一般,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即便帝者與國師無意加害,選邊而立的臣子侍人也將替其下手,傷損無可減免。
所以,你們選擇了最好的一條道路……讓我誅殺樓蘭,殺死我雙生的另一半?為什麼,你們要這樣殘忍……
——請陛下登基!
——請陛下登基!
在那老臣的領頭之下,眾臣匍匐於地,額頭再度讓鋪有軟氈的地麵染上朵朵豔紅。
手掌的遮掩下,他在低低地笑,笑聲中帶著濃重的苦澀。
他收回手,摘下扳指重新握入掌中,不過換作了右手。而空出的左手五指並起,上抬向天。神殿向來如此,男性居左,女者為右,任何事皆是如此。例如發誓。強自冷靜,屬於少年的清悅聲音裏帶著些微的冷意,
——我汝嫣凝夜在此立誓,放棄舊有皇子之名,終身不爭皇權,不奪帝位。倘若違誓……願遭地滅天誅,永無安息之日!
眾臣怔怔地跪於原地,昔年晨露未卻之時,立於神壇之上的白衣少仿佛與此刻重疊。承光帝攜眾重臣旁觀,祭司與神女為證,神殿的少祭司在神前立下最神聖也最毒辣的誓言。
耀帝駕崩的消息尚未擴散,今朝處於此地者,不一不為朝中元老。既為元老,他們又怎會不記得昔年誓言?之前種種,不過是刻意忽視罷了。
淚痕漸幹,少年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這些落纓的元老重臣。他已經挑明了為他們所刻意忽視的誓言,倘若是再行逼位……
麵對這般的誓言,誰又當真敢逼?
——今天,我什麼也沒有聽到。
言罷,他穿過圍聚的臣子,就欲開門步出奉晨殿。
直至少年的另一隻腳也將邁出,被唬住了的臣子這才反應過來,跪在門邊的,連連撲上,抓住他尚來不及離開的腿。
——殿下!
他們的稱呼換了回來,
——殿下……請您準奏……
那冊被他視之為洪水猛獸的奏折再度傳到了他的麵前,他幾番避讓,連碰亦是不敢去碰。索性揚手,懸於牆壁之上的古劍納入手掌。鞘離劍出,寒光攝人!
劍掠輕弧,卻為切下任何一個臣子的頭顱。
反手,它橫在了少年自己的脖頸之下!
——皇族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弑君者當誅九族,那麼本座是不是應該先行割首祭天?
紫色的眸子,死死地盯著一幹重臣,像在質問。他們不會放棄勸諫的,正如他亦不會放棄樓蘭的生命一樣。
但他要的,也不是他們的放棄……
寒刃上沾染了血色,鋒利的劍身被按入了少年纖細的頸項,如玉的膚上,那道血痕猙獰。血順著寒刃滑過,落到地上,染出一片深澤。
畢竟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孩子,誰能忍心?
縛住他的身體的手臂略微鬆動,他要的,也僅是這麼一刻。袍袖輕震,縛助他的人已被震離,年紀偏大的臣子所跪之處靠裏,他不必擔心這些連棺材的影子都沒見著的人會就此沒命。
逃得過此刻就隻逃此刻吧……
讓神殿與落纓決裂又是如何?即使血流成河,即使要放棄自己的性命,我也會護住她的!
這樣想著的少年卻是用逃地回到滄然殿。命人關好門扉,他對他的言靈說,無論任何人來到,皆不允許打開殿門!
跑回湖上的居所,躲藏在床角。也許是湖底的寒氣滲入屋子,他覺得很冷很冷,瑟瑟地發著抖。頭漸漸地暈沉,偶然瞟向未曾合起的窗子,外界已經是漆黑一片。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麼?
……啊……要救樓蘭……已經和他們耗過幾天了,雖然天牢裏的那群人攝於他的存在不敢對樓蘭做出什麼,但若再不帶她帶離那裏,她一定會害怕的……
樓蘭,你在害怕嗎?
強撐著直起身子,方一覺得站穩,便又是搖搖欲墜。
恍忽間,少年感覺天地都在旋動,一個身體失衡,黑暗便陡然降臨——
很是漆黑的世界,他不停地奔跑,卻怎麼也尋不見出路。身前身後,那濃重的暗澤中,似有一雙雙猩紅眼睛眨亦不眨地盯著他,恨不得將他拖入深淵,撕作粉碎!他很害怕,害怕地驚叫,害怕得瘋狂呼喚著雙生的另一半……
——凝夜!
一隻手抓住了他,他驚懼地回首,卻望見了樓蘭。巧笑倩兮,她與從前並無二致。終於安下心來……
醒來的時候,紫色的眸中映出交握的兩隻手,順著不屬於自己的那隻手腕向上延伸,他望見伏在床前的人影。一身翡翠色的衫子,嘴角仍然嗪著笑,眼臉下有青黛的陰影。身處夢饜之中時,他抓住的人,是她吧?矜然。
矜然是那個他應該稱之為“母親”的女人替他選擇的言靈,在雪消失後,由雲渺霧引領著帶到他的身邊。矜然說,她是頂替某天碰巧遇到的一個少女入的宮,那少女不願將大好年華消耗在深宮之中,而她又偏偏還差皇宮沒有參觀過,所以就進來了。
轉眼,三年便逝。
隻是偶然之下入宮的少女,她在這個巨大的籠子裏已經呆了三年。那麼他呢?又呆了幾年?有十五年了吧……
窗外是廣闊的藍天,他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