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千均 第四十三章 銜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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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日了?
發挽雙環的宮裝少女遙遙望著坐在樹下的青色身影,她記不清這是第幾日了,記不清前朝太子傾熒已經消沉幾日了。她並不會數數,能夠進宮純粹是由於巴望著自己飛上枝頭的父親以銀兩來打點,否則以她身份之卑微,根本就沒有站在這裏的可能。
在這宮裏的侍人們,或多或少地都知道一些秘密。他們有些人用這些秘密換取更高的地位或者財富,也有些人一直對這些秘密視而不見裝作未聞,泄露秘密的那些人中有的從此飛黃騰達、也有的突然由這宮裏“失蹤”,而沉默之人則依舊沉默。
緋兒便是一個沉默之人。她本不叫緋兒,是前朝太子妃覺得她的名字太過於俗氣,這才給她改了的。說起前朝太子妃,那是一個叫做南容瑟瑟的女孩子,她也曾妒忌過這個自己服侍過的少女,為什麼明明是差不多年歲的女孩子,卻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當時的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侍人們在談起太子妃瑟瑟時都是一臉惋惜,難道能夠嫁給太子殿下不好麼?
太子妃大概也知道些什麼,本有著明媚笑顏的麵容上被時間染上了一絲又一絲的愁緒。那日太子妃瑟瑟久候未歸的太子直至深夜,問侍人們太子在何處,卻無一人膽敢回話。隨後太子妃又問國師殿下在哪裏,這次有人答了話,國師殿下已於今日清晨啟程去往神殿為落纓祈福。
——這麼說,傾熒這幾日都不回來了?
那個與緋兒差不多大的少女眼底有盈盈的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讓它溢出眼眶,隻是強作鎮定地道了句累了,就令侍人撤去了滿桌早已冷卻的菜肴。
太子隨同國師去了神殿,這是緋兒後來由其他侍人的口中得知的。
太子傾熒喜歡國師凝夜,它又是一個秘密,一個公開地、許多人都知道卻不敢過多談論的秘密。
太子妃想來也是知道的吧?即然知道為什麼又要答應嫁給太子?據侍人們說,這個女孩兒知道這件事,在成為太子妃之前就知道了,但即使如此,南容瑟瑟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
緋兒從那時起,忽然覺得這個叫做瑟瑟的女孩很可憐,忽然有些討厭那個隨國師離去的太子殿下。
既然討厭,為什麼又要留下?緋兒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落纓滅國後的今天仍然堅持留在銜傾宮,或許是為了太子妃吧?也或許是為了太子現在與太子妃相似的神情。
為太子傾熒所倚的是棵櫻樹,連日來的傾盆大雨讓它脆弱的枝葉不再繁盛,隻剩下幾枝生命力強韌的的青枝。與光禿的樹幹相對應的,是仍舊濕潤的士地上沾粘著的幾乎看不清原來模樣的花瓣,它們滿地都是,無言地控訴暴風雨著的肆虐。
而坐在樹下的年輕人,織著雲錦的青衣上、盤旋於地的墨發上、細密的眼睫上都沾著晨間的雨露,但他仿若未見。也許……是真的沒有看到吧?遙遙望著遠方天空的眼是空洞的,隻是不知這雙空洞的眼的主人已神遊到了何處。
遠遠立著的宮女緋兒在猶豫,猶豫要不要提醒前朝太子更衣。正在她躊躇不定的時候,她聽到了推門的聲音。奇怪,這個時候還會有什麼人來這裏,又是和前幾日一樣的人麼?可她記得,前幾日來過的那個人來的時候是有敲門的啊!
回首,她看到的是麵覆白玉、著漆黑長袍的人。就是這個人,這個人的存在讓太子妃日漸沉默,也是這個人造成了太子現在的模樣。但,也許這個人,能夠使太子回複些精神吧?
被令退下的宮裝少女垂著首離去,她看不到降了叛軍的這人如今的神色,隻看到由自己眼中劃過的水一樣流淌著的紫色暗紋。
“傾熒。”
冷得如同夜間寒潭之水的聲音傳入了青衣人的耳中,他反射性地回首。
驟然回首,他眼中的神色便未經掩示地傾泄而出。有見到對方的喜有久候不至的怨,有對自身的憂愁也有對未來的迷茫,甚至還有不知名的恨。
“凝夜,”望著立在不遠處佩白玉麵具的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你來了啊。”
雖然看不到麵具後的容顏,但他猜得出那雙不動的眉宇此時一定下扣了些許。
“你不該這麼喚我。”冷冽的聲音由麵具後傳出。
傾熒嘲諷地笑了,“所以你要殺了我麼?”他仰起首,這動作讓人想起孤傲的鶴,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樣。
對麵的人揉了揉額角,“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不要告訴我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聲音裏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情緒波動得太過厲害。任誰都看得出他明顯的顫抖,就連抓起身側之物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動。那些卷軸,被一股腦地砸向了他父親的弟弟、如今他該稱叔叔或小叔的人。
麵對劈頭蓋臉頭砸向自己的卷軸,一身墨色的人沒有躲避,任它們擊上自己的首臉肩頭。隻是,前日幾乎危及生命的傷還未治愈又在昨日被雨淋濕,他的身體狀況讓他接不下這些個卷軸。
汝嫣傾熒驚鄂地看著對方踉蹌著跌下,方才他明明在卷軸離手前就卻下了內力,為什麼凝夜會接不下?!除非……
他的眼忽見狠厲,然而這狠厲轉瞬即被擔憂所替代,快速地衝向了倒地的身影,“凝夜——”
方才有一卷卷軸正中了他的麵門,薄脆的麵具頓時碎裂成片,那碎片在落下前還不忘在主人的麵上留下殷紅的痕跡。身體重重地落到地上,鮮血不受控製地溢出了嘴角,許是被血嗆到,這人掩著唇壓低了聲音劇烈咳嗽。
繡著雲錦的青色長袖穿過這人的長發將其一半身扶起,慌亂間傾熒不小心扯動了這人的長發,惹出了又一聲低吟,嚇得前朝太子動也不敢再動一下。“凝夜你受傷了?!誰傷了你!”
枕在他臂彎中的人困難地搖首,隨後就是愈見厲害的咳嗽,咳得傾熒的衣上盡是血。
汝嫣傾熒沒敢再問,隻能夠就這麼摟著他的皇叔,兀自慌亂。
終於,以他的手臂為枕的人止了咳,紫色眼眸望向一卷攤開了小半的卷軸。
未完全攤開的畫卷呈現而出的是妖嬈且奪目的紅,這張畫卷他曾經見到過,在崔諜的那些美人圖中。顰眉。這些卷軸為什麼會到了傾熒的手上?又是為了達到怎樣的目的……
注意到這個的視線,傾熒的麵色再次沉了下來。“還有傾熒的呢,凝夜要看麼?”他的聲音是落寞的,落寞中又有著掩示不住的恨與惱、連同絲絲的迷茫。
“凝夜,你什麼都知道對吧?你什麼都知道卻不去阻止、任其發展甚至是推波助瀾……”
白瞾國師掙開了侄子的手臂,扯過了不遠處的另一卷卷軸攤開,畫中以殘花與夕陽為背景之人分明是落纓耀帝汝嫣輝濜。陸陸續續攤開其他的畫卷,他見到了傾熒的畫像、隨帝潦的畫像、甚至連自己與樓蘭年少時的畫像亦有,就是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一張。
滿地散落的畫像全是汝嫣氏族之人,無一朝臣。
若是有,才是奇怪了吧?那名墨姓的男子,他隻需要將這些畫卷拿出挑撥便是,將一張朝臣之像混入奇中又有何用?更重要的是,那般重要的把柄,還是得握在自己的手裏才是。
“你這是什麼模樣?!不要告訴我這些東西你事先都沒有見過——”青色的衣袖水一樣的旋動,銀繡雲錦則是水上的鱗鱗波光。汝嫣傾熒惱得擲出一物,金屬之物重重地落於鵝卵石道路上,發出清悅的聲音。
靜靜橫躺於鵝卵石上的是一根發簪,墨金中包裹著紫色珠石,珠石深遂得一如他的眼眸。極長的發簪另一端是尖利的,尖利得在陽光下有隱隱寒芒,誰都不會懷疑它可以在傾刻間插入任何人的咽喉。
汝嫣凝夜下意識地摸向腦後,他腦後的發簪仍在。然後他認出了,這一隻是他與樓蘭某一次夜探崔府時不慎遺落的。
“與這隻發簪成對的另一隻凝夜已經很久沒有戴過了吧?”如果隻是幾幅畫卷,他不會相信什麼,但前幾日來此的那人拿出了這個,就由不得他不信了。凝夜的發簪雖一直隻有墨紫二色,但樣式卻全然不一,而這一對凝夜確實已經許久未曾佩戴過。
對麵著墨色衣袍之人並不言語,冷著一張臉看著侄子句句屬實的指控。
“崔諜答應為叛軍打開城門時提出了一個要求,凝夜你全都知道……全都知道卻袖手旁觀?!”他以為他是特別的,他以為縱使凝夜曾動過殺他的念頭也不會不管他,他以為凝夜可以讓落纓覆滅也不會棄他於不顧,他以為凝夜會殺他的父皇但不會對他下手……尚是落纓太子的時候,他看不慣那些朝臣或是涎笑奉承或是自以為忠良的諄諄告誡,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地將這些人全都拒之門外。他不擔心這些人會如何想他,也不擔心日後登基這些人會如何給他使拌,他知道凝夜會幫他的。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是麼?這些都是他的幻想!他是凝夜的累贅啊,凝夜怎麼會讓他留下?凝夜答應承光帝的隻是保護他不是麼?既然他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凝夜不是有理由視而不見麼?
崔諜向羽帝要求,落纓滅國後將太子傾熒賜給他,而羽帝同意了。
汝嫣凝夜終於有了回應,讓人由心底生出寒意的聲音吐出,“崔諜死在那之前就好了吧。”
著青衣之人微微一怔,而後垂首,言語中的顫抖顯然還未來得及褪去。“是傾熒錯怪了。”
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紫色眼眸望著傾熒,但傾熒卻感覺那雙眼像是透過自己望向另一處,望向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傾熒忍不住回首,然而他的身後什麼也沒有、至少沒有凝夜所望之物,當他轉回首時,對方的眼睫卻已掩住了視線。
“傾熒,這幾日沒有沾到什麼葷腥罷。”
被問到的人輕輕搖首,“沒人送這些東西過來。”
“那就好……”他冷聲說,“即便有人送什麼過來也不要沾,時日滿了我給你舉行劍祭。還有告訴你的丫頭,送飯的若不是平日的人、那飯菜千萬不可動。”
傾熒低低地應了一聲,然後他就這麼注視那個交待完了注意事項的“小叔”步向殿門處。
這算是什麼?補償、還有關心?
他發現自己實在對不起因凝夜而亡的父皇,在麵對凝夜算是補償的行為時,他竟然是有些惱,並不是在惱一把劍換不回他的父皇,而是在惱以凝夜如今的身子骨怎麼受得了第二柄劍?
臂彎殘留著些冷,好似那個人仍靠在這裏。難道流雲皇姑一直沒有發現麼?凝夜身上的溫度低得不似常人。自從七年前他的這位小皇叔大病痊愈後,不僅僅是性情、就連其他地方也有了說不出的改變。不安,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安,不安凝夜身上遺落之物,不安凝夜其人會不會與身上這不知名的事物一同遺失到他看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