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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三月中旬,沉寂了整整一個寒冬的枯木瞬間爆發積蓄已久的能量,展露一派盎然春意。走在人行橫道間因為忽然閃出的紅燈這才稍作停頓,由於是下班高峰期,匆忙的人群四下湧動幾乎要淹沒狹窄的車道,空氣間夾雜著各色來自城市嘈雜的鳴響。本就因為一天應酬而煩悶的心情此刻因為等待越發焦躁,不待等到最後一秒紅燈閃現便急急穿過人群朝馬路中央走去。
晚間洗漱完畢,拖拉著疲憊的即將散架的身體重重躺在床上毫無意識的沉沉睡去。不知過去了多久,似乎剛好做完一場難以記起的夢。睜開眼看見床頭仍然耀眼的燈光,欲起身關掉,手卻不自覺的拿起床櫃上的手機,打算先看一下時間。按開手機屏幕卻跳出七個未接電話,一連串數字上方顯示著備注“三嬸”二字。本該是再熟悉不過的稱呼,可時隔幾年再度驟然出現在自己視線中卻已覺陌生。心頭一陣慌亂,這電話來的突然,定是家中出了什麼事,胸腔似有一股鬱結的氣流,壓抑至極。回撥過去幾聲電話便被接通,不是三嬸的聲音,是她的兒子陸羽,電話另一方聲音嘈雜混亂,似是一群人在吵鬧,卻依舊湮沒不了小羽的話,他聲色含糊,斷斷續續道:“姐……。。趕緊回來吧,家裏……出事了。”
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不幸,可我們從來不會以為那些不幸終有一日會毫無征兆的降臨在我們身上。即便處在光怪陸離的城市為生活奔波的不可開交,我們也會覺得自己存在於無比安全的空間。那日小羽告訴我,我的父親而實際上是我們的七叔因為搬運一包化肥去田間農作想抄近路走在人家後院無意踩到失修破敗的電線而被電死。有那麼一瞬,我感覺到一切事物存在的不真實,好似自己剛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又再度跌入下一個夢境,隻是這個夢更為淒慘以至難以接受。光線在空氣中漂浮,連方才小羽從電話中隔空傳來的聲音也似一種久遠的回蕩,我們永遠不願接受的現實卻時刻逼迫我們屈服,心在搖擺不定的克製中疲憊絞悴。我不願相信一個原本身強力壯的親人會離開的這麼突然,更不願相信在失而複得的親情中我再次被拋棄。以父親名義存在於我生命中的七叔怎麼舍得丟下我獨自一人離開?
深夜,我撥通領導電話推去一周內所有任務並定好回去的車票。無論如何,在還未親眼看到現實之前不管是怎樣不可扭轉的局麵我都心存一絲希望,希望弟弟所說的一切都是一場誤會。七叔仍舊在田間頂著烈日汗流浹背的勞作,偶爾也會抬頭看看自己田地中逐日長高的麥苗,黝黑的麵龐看不出任何神色,漆黑的雙眸閃閃發光,每每那時,他總會朝著微風吹動麥苗層層起浪的方向默然點頭,良久再次彎下腰去勞作。他的一生艱辛,可不管經曆多少別人所不能承受的磨難依舊毫無怨言。我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勤懇、忠厚的人卻被上天安排如此不公的宿命。
我三年沒有回過家鄉,大學畢業便離開農村去大城市找工作,一切沒有安定下來之前隻想尋找出路,離開那日,七叔將我送到車站,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水央,我是粗人,這些年我們的生活你心裏有數,現在你出息了,我高興。以後你每年托人給我報個平安便可,但是今天離開這裏就永遠不要回來,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個好地方。我失去了很多,不想你也和我一樣,出去努力打拚,好好過日子。”我從未想過七叔會對我說那樣決絕的話,讓我永遠不要回去。那會我隻是想等我努力幾年,一旦有所作為便回去接七叔來看看他眼中渴望二不可即的城市卻不想我預料好的一切最終竟輸給了時間。
1991春年,年僅三歲的我便遭受喪父之痛,我的父親死於礦難,那時由於經濟落後,人們思想不及現在成熟反而有些迂腐落後,政府對這種突發事件不以為然,僅僅給予遇難者家屬微薄的資金安撫。在當時落後的年代,超生超育實屬尋常,奶奶共生了八個兒子,有四個死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饑荒。最後出生的小兒子也因無力撫養剛出生便被奶奶放在水桶中活活淹死。我無法相信一位母親可以如此狠心殺害自己的孩子,我想更多的是來自那個時代災難的逼迫,太多母親陷入失子的悲傷以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活活被餓死卻無能為力的挫敗與痛心。最終隻剩下排行老二的父親以及三叔和七叔。我母親是很多年前被人販子從四川騙到這塊窮山僻壤機緣巧合下嫁給父親。婚後兩人關係並不融洽,時常吵鬧。父親去世後不到兩日,我母親便拋下這個家遠走他鄉。多年後已明世事的我並不恨她,隻是覺得從頭到尾她欠我一個解釋,我沒有再去尋找過她,天下之大,我卻自私的想讓她愧疚一輩子。
父親死後三叔已有家室,奶奶年世過高,我母親那方的親戚似乎從未與我掛上勾過,因為她嫁給父親後的幾年從未與四川家人有過聯係。這種情形下七叔挺身而出接下撫養我的重擔,事後七叔四處奔波將我的戶口遷到他的名下。那年禍事極多,七叔為人憨厚、老實,為了不讓家裏氣氛尷尬,便包辦鄰莊崔家三兒子的婚事,做了媒人,這才讓死寂的家中有了些許回緩。
小時候我最愛每年插秧的季節,每每那時七叔總會挑起扁擔,後籮筐裝滿秧苗,前籮筐放著我在田埂上來回跑。田地裏插秧的大嬸們總在那會直起腰板,抬起混滿泥漿的手臂笑嗬嗬的說:“瞧,她七叔又帶水央出來晃悠了。”七叔一輩子沒娶過老婆,有人說他太窮,有人說除了他窮以外還外加了我這個丟不掉的擔子,自然沒有人願意嫁給他,可不管別人說的多麼難聽,但凡誰家有事,第一個出頭的準是一貫默默無聞的七叔。
五歲那年,隔壁和我同齡的陳曉軍背起他媽親手為他縫製的唐老鴨書包,站在一群小孩中央炫耀,當晚回家我便哭著向七叔要媽媽,七叔安慰不了我,便連夜將我送到奶奶獨住的小屋中,直到奶奶安撫我睡著才歎了口氣,低頭走出家門,身影消失在一望無垠的夜色裏。第二天七叔接我回家,我剛進家門便看見一隻在地麵上匍匐前進的小狗,一時間竟忘記所有不快,猛的跑上前去將它抱在懷裏。每個孩童都會用單純的快樂去忘記悲傷,何況那時並不懂什麼是真正的難過,我隻記得七叔曾無數次帶給我欣喜和快樂。我抬頭看向他時,他本就黝黑、滄桑的麵容因為高興而扭曲,他的生活從來沒有複雜的言語表達,隻會用笑和沉鬱來回複外界帶給他的幸福或是酸楚。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七叔都會幫助隔壁陳家做些大大小小的瑣事,尤其是農忙那段時間,陳伯伯因為工事腿部受傷,農事幾乎都是七叔獨挑大梁。事後陳伯伯對七叔極為感激,本想送些好的補養品給他,卻不料七叔麵色瞬間紅到耳根,很不好意思的低頭說道:“我什麼都不要,就想你家春琴能給我們水央也做個唐老鴨書包,那孩子為這事鬧騰了好久。”陳伯伯聽完大笑不止,連說:“好…。。好,這種小事早說就是了,春琴平時也沒啥事。”聽罷七叔的臉卻更紅。
我把七叔領回來的小狗起名小水,因為七叔總愛拿我開玩笑說小水長得像我,以至於在我還不懂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真的覺得小水長得和我很像。七叔常常要出去忙農事,我膽小,他便讓小水陪我,小水長的很快,我七歲時它便長的和我一般高並且每天同我形影不離。有一次七叔帶我去鄰莊辦事,小水也跟隨在後,走到一戶人家門外卻和一條忽然衝出來的大狼狗撕咬的不可開交,我眼看著小水被那條大狼狗咬住脖子,已有血跡滲出嗷嗷直叫,眼淚直流不顧一切的衝上去卻被大狼狗一口咬中大腿,哭叫中卻見七叔拿著一根很粗的木棍衝上前來惡狠狠的一棒子打在那條狼狗腦袋上,狼狗嗚咽一聲倒地死去。為這事七叔和那戶人家鬧得不可開交,人家以七叔打死愛犬為由不肯賠償我醫藥費,七叔一怒之下和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打了起來,雖最終被人勸解卻仍然頭破血流。打狂犬疫苗時我哭得厲害,七叔頭部纏著繃帶,滿臉自責,眼中似有盈盈水色,他拉著我的小手說:“水央,七叔沒能照顧好你。”不知為何看著七叔麵部沉痛的表情我心裏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難過。這個人,明明那麼年輕,為何看起來這般蒼老,有那麼一瞬,我總覺得他就是我的爸爸。
也是那年,七叔將我送進鄰村的小學讀書,那天早晨我背起七叔送給我的唐老鴨書包,興奮之情難以言表,從未意識到需要告別彼時與七叔、小水形影不離,相互依賴的習慣。那天我吵著要去學校卻見七叔蹲坐在門外的小木椅上低頭在手指間摳著什麼,我走上前去,七叔抬起頭伸過手來說:“水央,七叔手指甲上有個斷甲拔不出來,你有小指甲,幫七叔拔一下。”我撇嘴看了一眼七叔,因為他拖延時間而不滿,所以拔的時候格外賣力,七叔的指甲因為常年忙碌農活已經變形,像是厚重的老繭幹燥風霜,有些甚至被蛀空。心間藏有一股小小的怨氣,惡狠狠扯出那片斷甲時瞬間連隨血液迸射出模糊的肉縫。看著流淌不止的鮮血染紅七叔的食指順著手腕滴落,我愣在原地。七叔顯然也被嚇到趕忙止血,我卻抑製不住驚嚇哇哇哭了起來,七叔忙不及止血便跑到我跟前故意將有血的手藏到身後笑著說:“水央不哭,不哭,七叔不疼。”那時我不懂,世界上怎會有這樣一位無私的男人,他和你並沒有直接血肉相連的關係,卻將你疼進骨子裏並視為生命一般珍惜、嗬護。
上學的第一天前所未有的陌生將我湮沒,沒有想象中的欣喜,隻有對陌生環境、人物一無所知的恐慌,我想念七叔和小水因而整整一天哭騰不休,老師無奈之下讓人通知七叔來學校接我回去。後來七叔告訴我,那天他正在幫人家挖通水溝,聽到王大爺帶回來的話二話不說便扔了手中的鐵鍬踩著滿鞋底泥巴朝學校方向跑去,每次說到那裏,七叔總會樂嗬嗬的笑,那種笑會讓人覺得前所未有的舒心,仿佛他的一生從未經曆過大喜大悲而是一切安好,歲月無憂。
等我習慣了學校生活後,開始接受一些童年中僅有的朋友。七叔每日都會送我去學校,遇上下雨天道路泥濘,他便一直背著我,看著旁人家長總是騎著自行車載自己的孩子去學校,我便心生抱怨。七叔總會笑著安慰我:“因為隻有每天背著我們水央走路,才可以待的更久一些啊。”那時,我總會轉頭看著跟在七叔身後的小水,它每每看到我轉過頭去看它便會激動的搖起尾巴,晃動身體,我想它應該也是同七叔一樣願意和我相處更長的時間才一直陪伴著我們。小水似乎通達人性,等我再長大一些可以獨立來往於學校間時,七叔常因為農事不能急時去接我,可每次在離家中途的石崗坡上都會有小水蹲坐的身影,無論刮風下雨它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像雕塑一般蹲在那裏朝我歸來的方向眺望,看到我出現時便興奮的搖著尾巴汪汪直叫奔向我,很長一段時間裏它成了七叔的替代一直在熟悉的路途中接我回家。
我十二歲那年,七叔三十八歲,小水七歲,我在一點一點的長大,卻不曾想過七叔和小水都在慢慢蒼老。小水的毛色已經褪去過很多次,體型看起來早已是成年犬類模樣。小水每年褪毛期間七叔都不允許它進家,說是犬類毛物太髒,又因我小時候被狗咬過,所以更要格外注意。看著小水在門外徘徊七叔又會不忍心的多送些食物給它,我知道,這幾年的相伴讓小水成了我們這個殘缺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和七叔從未將它當做一般動物來看,反而因為它的存在我們的生活才不至於太過乏味。
小水和三嬸家的愛犬八哥關係極為要好,八哥比小水大兩歲,體型也較小水大一些並且也是村中最為凶悍的獵犬卻和小水似是兄弟一般。小水和村下幾條狼狗關係並不融洽,每次遇見便會猛烈廝打,因此七叔去村下時總會阻止小水跟著。我得以見證小水和八哥感情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我去村下找朋友玩耍,一路上勘察小水是否也跟著過來,未見到它的身影這才鬆了口氣,玩耍時那兩條狼狗也安穩的躺在周圍睡覺,其實它們生性並不惡劣,也挺討人喜歡卻不知為何獨獨與小水為敵。玩鬧間不知何時小水忽然奔到我的身旁,跳躍著身體汪汪叫了幾聲,我心底一顫,惶恐至極,果不其然那兩條狼狗似是聽到小水的挑釁般猛的睜開眼睛撲了上來,三條狗廝打在一起,空曠的場地掀起一陣煙塵。看著小水被兩條狼狗咬住腿部死死不放我慌亂的不知所措,趕忙尋找石頭朝那兩條狗身體砸去卻又砸不中,聽到小水悲涼痛苦的叫聲越發心痛,隻能哭著叫喊七叔、七叔。關鍵時刻忽然視線中闖入一個健壯的黑影,是八哥,八哥本身就在其他狗眼中具有威懾力不一會就將那兩條狼狗打退卻依舊不依不饒的咬著對方的脖子,毛色均被染紅,我有所不忍便嚇退八哥,小水看了我一眼便夾著尾巴一瘸一拐朝家的方向跑去。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無論世事有過多少變更,也無論是人、是畜,在我們受傷的時候,唯一想到的地方都是能夠給予我們療傷處所的家。小水是,七叔是,我亦是。
之後的一個星期小水始終沒能再站起來,腿部傷口發炎,殷虹的傷口看的我揪心不已,它躺在一旁每每看到我和七叔走過便停止舔舐傷口抬起腦袋小幅度搖搖尾巴。小水的眼睛永遠漆黑發亮如同七叔的雙眸,那會蹲在它對麵的我卻好似看到它眼眶中瑩潤的淚水,心間突然湧起一陣難以平複的酸澀,良久,我笑著撫了撫它的腦袋眼中卻不自覺滾出幾滴淚珠。小水的痛永遠和七叔的痛一樣埋在心裏不會說出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一個不能說,一個不願說。
七叔四十歲生日那天同往日一樣再平凡不過,那時我已去鎮上讀初中碰巧趕上周末回來,那天晚上七叔燉了排骨湯。吃飯前在廚房裏忙碌,見他滿臉喜色道:“水央,七叔活了半輩子也沒過上像樣的生日,今天總算是趕上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心間一陣悲涼,他沒有叫上奶奶和三叔一家,興許如他所言,他們從未記得過他在哪天出生,似乎一切在旁人而言都無關緊要。那晚七叔喝了白酒,些許是有了醉意,他自顧自的和我說起他的過去,小水躺在我的腳邊一聲不吭,我們都在聽一個久遠的故事,說故事的人似乎無關痛癢,卻字字皆悲。也是那時起我才知道七叔前四十年確實沒有過過像樣的生日,十歲生日那天爺爺奶奶因為糧食問題而打架鬧氣,二十歲生日時爺爺病危全家一度陷入慌亂沒人記得他的存在,三十歲生日那天在山裏趕完工事興高采烈的回家揭開鍋蓋發現連飯粒也沒剩下。七叔少的那根腳趾就是那日憤怒趕回山中走路沒有留意不慎摔下山坡跌斷的。他說了很多,一邊笑,一邊哭,又一邊喝酒,他問我:“水央,人怎麼能這樣活著呢?”那會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他內心的煎熬和悲苦,隻是看到他哭時也就跟著哭,事後我將他扶到床上,自己卻坐在院中抱著小水又哭了很久。
我去鎮上讀書以後便不常見到小水和七叔,唯有每次周末回來踩著黃昏的光線跑向七叔勞作的田地時,七叔照常穿著那件略顯破敗的灰白大褂,滿臉汗水的勞作,時不時抬起手腕擦拭融入眼眶中的汗珠,又繼續彎下腰去。小水則躺在一旁草叢中悉心陪伴,如果世上真的有守護神存在那小水便是我和七叔的守護神,在我們最為孤單的時候唯一不會離開的便是它,它曾替代忙碌的七叔陪伴我而今又在我忙碌的時候寸步不離的陪伴七叔,它同我們的感情已不單單可以用言語去表達,再或者說若是當初說它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今定可說它是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次都是小水第一時間發現我,它總會激動的汪汪叫上幾聲似是提醒勞碌的七叔之後便搖晃著身體朝我奔來。這幾年,小水又蒼老了許多,動作也不再像當年那般靈巧,如同老化的機器般在一步步衰退。小學的時候小水時常會跟我去學校,我極力趕它回去怕它沿途發生意外,熟料它跳進與我相隔的水塘一直遊到對岸,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小水竟然會遊泳。等到它九歲大時即便我將它帶到水邊它也不會沾水,我想大概是它也老了,體力不像當年那般容得消耗。可看著眼前小水朝我奔來在風中、草中穿梭的模樣仿佛一切都沒變過。我們總希望時光能停留在我們所以為的最美年華裏,可現實總在不斷的提醒我們一切都在變,那一刻我開始害怕失去,害怕歲月在他們身上所留下任何蒼老的印記,我以為隻要時光不讓他們老去,他們便可以永遠陪伴在我的身邊。夕陽的光輝投射在七叔的側臉上,仿佛油畫中永遠佇立在一方眺望孩子歸鄉的老父親,看著他欣喜的表情來不及擦去脖頸間的汗液便朝我招手:“是我們水央回來啦。”
初中之後我順利考上縣一中,這些年家中雖是貧困,但七叔從未在物質上虧待過我,上了高中後身上的擔子越發沉重,他卻仍舊笑嘻嘻的對我說:“你成績好,我吃再多苦也高興。”高一那年奶奶已病入膏肓,三嬸十分嫌棄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奶,三叔也不能做主,一切重擔便被七叔包攬。我曾問他,以往奶奶那般待他不公難到心中就不曾有過憎恨?七叔卻傻傻的笑著,許久才回道:“恨是恨過,可是再怎麼說她都是生我養我的人,有多少恨可以斬斷母根呢?”奶奶在那年冬天去世,七叔隻讓我在送葬時請了一天假回去,之後便讓我返回學校上課,那天的他同我分明隻有一個月沒有相見卻像是隔了好幾年,看著他疲憊憔悴的麵容我方才注意到他鬢角的白發,印象中他從未這般蒼老過。
高二的某天下午,老師忽然給我捎來口信說家裏出事了,具體也說不清。我心間慌亂至極,生怕是七叔有什麼不測,趕回家中看到大門緊鎖,門口圍滿了鄰居議論紛紛,七叔坐在一塊石頭上懊惱的撐著腦袋,麵容焦慮,小水則躺在一旁。看見我回來,七叔極為惱怒,之後才知道原來是三叔把我叫了回來,為此七叔差點又和三叔爭執起來。從居民議論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十幾年前七叔給崔家說的那門婚事,四天前崔成名和妻子大鬧一場半夜想不開拿起刀殺了妻子然後自殺,這樣大的命案在當時是罕見的,事發後崔成名老婆的媽媽便來到我們家哭鬧,罵七叔自己命不好就算了還作孽。老太太將自己關在我們家兩天把七叔鎖在門外,又哭又鬧。這幾日七叔眼角的皺紋越發深刻,皮膚像是鬆弛的朽木般耷拉。我既氣憤又無奈,三嬸悄悄讓我去沈莊找老太太家人,說是再這樣鬧騰下去又得出人命。走到離沈莊的鄰莊時發現小水一直跟在我身後險些又與其他人家的狗廝打起來,我心裏本就憤怒於是沒做思考便拿起一個石塊朝小水身體砸了過去,見它痛苦的叫了幾聲便轉身跑開,熟料這時七叔卻追了過來。他終究還是沒能讓我去成並且狠狠的訓罵我一頓,我委屈至極連夜跑回學校。後來那件事不了了之,可我深知那個老太太的話傷到了七叔,七叔一貫用沉默來回應外界帶給他的創傷,他唯一給予反駁的那次打架卻也是為了我。
一切風波結束之後我卻再沒有見到過小水,七叔說自從上次在去沈莊的路上被我趕走後小水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聽人說似乎被狗販子帶走了。七叔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遲緩,沉默之際他點燃一支煙,而我則蹲在一旁哭的稀裏嘩啦,不時拉起他的衣袖悲憤欲絕道:“七叔,你去找它呀,外一別人打它怎麼辦……小水不會叫疼的,可它狠怕疼……七叔,我們去找它吧,它現在一定很想回家……”七叔自然沒有帶我去找它,而小水從此就這般在我們生活中悄無聲息的退場,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更難過並且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們之間最後的道別方式竟然是我拿起磚塊砸了它的身體趕它離開。我想,那會它一定很難過。後來我總在看到八哥孤單的身影時想起它並且時常暗自落淚,在之後的幾年裏除了我和七叔,八哥也一定很想念它。
高中畢業後我順利考上北京一所高校。拿到通知書那晚七叔特別高興,夜間透過他房門的縫隙我卻看見他發愁的躺在床上閉目不語,我知道是昂貴的學費問題,印象中七叔從來沒有這般憂愁過又或者他從來隻對我微笑卻總在某個深夜裏暗自難過苦惱,這一切他都自己扛著不讓我知曉。第二天我說:“七叔,我不想上學了。”熟料他立馬青筋暴起,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現在想來那一刻他的心一定很痛,他從未打過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打我。有那麼一瞬我覺得他的眼眶也濕潤了,他說:“你努力了這麼多年卻在最後關頭要放棄,我是白養你了!”整整一天我一直在哭,剛開始是為了那狠心的一巴掌而憤懣、委屈,最後卻演變成為自己哭、為七叔哭也為離開我們很久的小水哭。
我還是去了學校,七叔東拚西湊才將學費交滿又給了我足夠的生活費。去學校時他拉著我的手說:“水央,你去了學校不要與人家攀比,也不要自卑,我命窮了一輩子也就認了,但你千萬不要學我,你還小要有誌氣,有骨氣!”去了北京後我更少回家,又限於來回車費太貴一年最多回去兩次,七叔總會定時給我寄來錢物。我在校成績優異每年都可以拿到獎學金,時常寄些回去讓七叔買些補養品,他卻不舍得,總是細心存好每次等我回去看他時又極力塞給我。那段時間沒有我和小水的陪伴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走過來的。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家中發現又多了位新成員,七叔笑著告訴我是年初時人家送的,說是怕七叔一個人孤單。我問他:“有名字嗎?”七叔低頭傻笑了很久,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就叫它水央。”
那晚我將腦袋蒙在被子裏一想到七叔說話時的模樣鼻子便開始發酸。他給予我的恩情是我即便終此一生也無法償還的。再後來我出去找工作他送我上車前讓我離開那個地方再也不要回去,我自然不可能不回去,我以為他可以等我很久,至少等到我事業成功,可是現在他甚至來不及等我回去看他最後一眼。
我回去那日天氣有些陰鬱,小羽告訴我七叔的屍體還放在電死他的那戶人家門口,三嬸要求打官司獲取賠償,不管對方給予什麼樣的答複依舊不依不饒鬧得天翻地覆。看見七叔的屍體時已經分辨不出他的模樣,渾身上下如焦炭般漆黑散發出一種燒焦潰爛的異味。不知為何那會我一滴眼淚也沒流下,隻是冷冷的對三嬸說了句:“他已經這麼慘了,你還要折騰多久?”三嬸仍舊鬧著要人家賠命錢不讓我把七叔的屍體帶回去下葬,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憤怒到了極點不然也不會有勇氣揪住她的衣領罵道:“你他媽忘了他半輩子,卻在他死了之後也不放過他貪圖他用生命換來的錢,你還要不要臉?”之後便任由她在地麵上哭著打滾變相罵著我和七叔。這個女人我從來不想理會,我連恨她都覺得是在浪費感情。七叔下葬後我以落戶子女的身份不再追究那戶人家的責任,也沒再要求任何索賠,這世上已有太多無法了結的恩怨、舊債,我相信若換做出事的人是我,七叔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選擇。因為麵對命運的殘酷時我們從來都是寧願選擇寬恕也不要生活在永恒的怨恨中,再年輕的生命也擔待不起那樣的催耗,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忘記悲傷好好活著。
處理安頓好家中一切事務後我便打算離開這裏,七叔說的對,這不是一個好地方,他用一輩子向我證明了這句話並不虛假。將要離開的那天我去找陳伯伯問他這幾年七叔有沒有和他說過什麼,他指著拴在門旁的那條白犬平靜的說:“他總會告訴它,他在想念和它同名的水央。”聽罷我鼻子一陣酸漲繼而緩緩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輕輕撫了撫它的茸毛淡淡問了句:“水央,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回家?”水央仰起腦袋像當年的小水一樣舔舐我的手腕。淚水瞬間在眼眶中打滾,這些年我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在七叔尚在人世時喚他一聲爸爸,而今他已離開,這些我不能同他說的話隻能獨自爛在心底。陳伯伯在我走前忽然淚流滿麵,拉起我的手滿臉愧疚的說:“水央,對不起,那天若不是我讓他速度快一些順便也幫我家搬運幾袋農肥,他也不會出事。你知道,我的腿早就落下病根,這幾年都是他幫我們家做事。”我在原地楞了很久才抬起頭來看著低頭啜泣的陳伯伯強抑著心間的難過安慰道:“一切都過去了,七叔不會怪你,我也不會怪你。”
帶水央離開前我們最後去了一次七叔的墳地,陰森空曠的荒地中七叔和他的親人一同長眠在那裏,我在他旁邊又請人堆了一個稍小的墳墓,是給小水的。我不知道這些年小水流落到了哪裏又或者它早已不在這世上,可我總想給它留一處可安身的家,若它能找到便一定會回來,七叔的身邊唯有它作伴才不會孤單。看著他們墳墓相互依偎的模樣我會心一笑:這個世界值得我們依賴的人、物,無論走了多遠的路,去了什麼地方,都會以另一種生命獨有的形式活在我們心中,他們一直站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同樣思念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