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闖聽完後毛骨悚然，再看看高琮陽突然回頭的陰森樣兒，全身雞皮疙瘩冒了一遍又一遍。他驚懼地往後退了兩步，發覺自己反應得有點過激了，現下再細看高琮陽一眼，人家又恢複那副毫無生氣的麵孔，朝著天穹夜幕悲涼地歎了一聲。
    或許得知了高琮陽的那屁點兒事，劉闖照顧他起居飲食也算盡心盡力了，至少下廚做頓吃的沒再怎麼折騰人家，不過他還是要將老三爺往屎坑裏踩，心裏罵道這大老爺的到底跟孫子有怎樣的仇啊，搶人家戀人也罷了，居然要吝嗇幾個錢銀不請幫傭不請醫生醫治，這比吃唐僧肉的妖魔鬼怪還要駭人，要是將這些內幕爆出去肯定能引起很大的轟動，堂堂一大財閥爺，竟然虐待自己的孫子，嘖嘖！
    這天早飯過後，高琮陽說想要外出走走，劉闖不好推拒，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多少也要滿足他的願望，於是點了點頭。臨出門前劉闖給他披上外衣，高琮陽瞥了他一眼，撇過臉不言不語，不知在想什麼，劉闖也沒在意，握過他的手腕就往大街上走去，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個尾巴，都是老三爺特特安排的打手別稱保鏢。
    高琮陽住在這小鎮也有幾年光景，大抵是個熟頭熟腦的，劉闖也僅是以工作需要才過來這裏，待工作辦完就立馬趕回去交資料，時間留得不長，自是說不上是個地道的地方記者，一路上隻好由著高琮陽帶路，他去哪便跟著走哪。
    穿過一條老舊的歐式小街道，正巧碰到寰娛下了重本開拍的由小說改編的電影《天朝》，以民國時期為背景，主要講述了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迫使主角自小與家人分離，然後從南輾轉到北的坎坷人生。
    說來這類型的曆史梗並不入主流，但看過原著小說後劉闖不由大讚，文筆出眾自是不說，它的劇情由小高潮到大高潮再轉至小高潮，最後文筆一收結尾。每一個部分都安插得相得益彰，而且細節處情感細膩，既不影響大體上的恢宏又切合了當下主流元素，是難得的大作，據說此作者是某大曆史係教授所寫，至於是否真實還有待深究。
    出演《天朝》的演員都是當下有名的明星，其中男主角由連獲三屆“最佳男主角”的影帝李澈扮演，有這樣一個重金量的大人物出演，在未開拍之前已倍受關注，連帶的和李澈師兄弟相稱的齊在舸也受到了一定的關注和期許，雖然隻是男配角一色，但以新人的姿態拿下大作角色，已是極為難得的了。
    而此刻他們借用這個小鎮的歐式背景進行拍戲，圍觀的人群倒也不少，都是慕名而來的，當中不少粉絲殷勤。劉闖看得津津，旁邊的青年卻是不喜熱鬧的，原本想轉身走人，但拽了劉闖幾下見對方都沒反應，不由歎了一氣，隻好留下他自個兒離開。
    等劉闖回過神來才驚覺高琮陽不見了，心裏咯噔一跳，抓耳撓腮，慌得魂兒都飛上雲霄之上了。就在他想扯破喉嚨叫高琮陽名字的時候，那青年又徐徐走了回來，身後一排黑色西服的打手更是以強硬直接的彪悍武力開出了一條小道，直通向人家拍戲場地，驚得一票人紛紛停下動作看向這裏。
    劉闖也是一驚，連忙問道：“這是要拆台嗎？”
    高琮陽沒有回話，而是拉過他的手走向導演那兒。這陣勢瞅著就像黑道老大出來踢場子，一時吸引了不少目光，以為又是拍戲的一部分。劉闖雖不知高琮陽心裏打的什麼算盤，但還是很配合的與他一並走到瞟著兩人的導演跟前。
    導演眯了眯眼說：“你們是……”剛開了腔就被一個助理打斷，兩人低聲交談一番後，導演臉色變了變，轉回身又再一次開腔說，“你們是來出演路人的？”
    劉闖一臉茫然地望向高琮陽，見他點了點頭說：“是的，希望您能給我們這個機會。”
    導演沉凝片刻，拍板道：“這也沒什麼難，待會你倆就從那裏往這裏走過來就行了，不過我也隻能讓你們演這種角色。”
    “我們也隻要這種角色就好了，真的很感謝您。”高琮陽微微一笑。
    劉闖也不等導演回應，急忙拉他到一邊問：“你作什麼突然要拍個路人甲？”
    高琮陽笑而不語。
    直到明年《天朝》正式上映的時候，劉闖看到溥嶺小鎮某一閃而過的街道背景後，他才知道高琮陽想以這種方式記錄自己曾經活過的痕跡，即使毫不起眼，在別人眼中隻是一個路人甲的角色，但對劉闖而言，卻意義深長，難以磨滅。
    因為演路人並不需要演技裝飾，正如導演要求的，從那裏走到這裏上了鏡頭就得了，雖然人家沒有說出滾蛋兩個字，他們自己也是會走的。兩人又閑逛了一會，到吃午飯時間就去就近的西餐廳隨便解決，不過高琮陽吃得很少，嚼了兩口肉就說飽了。劉闖瞅著他這樣子有些發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卻終是沉吟不語。
    兩人吃完飯沒多久，高琮陽又鬧疼，劉闖不敢耽擱，趕緊招呼打手過來幫忙直接扛去醫院。聽到是去醫院，領頭的彪漢遲疑不決，似乎有所顧慮，劉闖看得心緊，立馬劈頭臭罵了他一頓說：“人都要死掉了，還他媽的拖來拖去，要是他現在就嗝屁了，你就是間接殺人犯，趕緊的啊！”
    其實早在之前高琮陽發病的時候他就想將人打包丟進醫院，可是那時候一直困在別墅裏頭，高琮陽又一副等死的慫樣，他自然無法，現在倒是好了，人在外頭，當事人又病發，想擰到醫院去還不是輕而易舉的。
    於是將高琮陽送進醫院急診室後，劉闖直覺兩條腿不似自己的，心肝兒也一蹦一跳的，既緊張又不安，幾回在邊上踱來踱去，繞得那幾個打手的眼花。劉闖還是第一遭攤上這種事，什麼都不懂的他在高琮陽的人生結尾處扮演著看客的身份，也許整個過程對雙方來說都是無比殘酷的安排。但很多年以後，他總是在想，要是自己當年沒有這段短暫而哀慟的經曆，他就不是劉闖了。
    急診室暗了燈將高琮陽安置到病房後，那醫生走到劉闖身邊問：“你是病人家屬嗎？”
    劉闖搖頭說：“不是，不過我是他朋友，請問他怎樣了？”
    醫生說：“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下來。”
    劉闖喃喃道：“人都快死了，等確定下來毛都沒得剩，還檢查個毛啊！什麼望聞問切，跟放屁似的，都不知哪家醫學院跑出來的庸醫……”
    醫生聞言，麵部幾度扭曲，最後強壓下怒氣麵無表情的吩咐了幾句就急不可耐的走出去。
    這時杵在外頭的幾個打手魚貫而入，領頭兒遞給劉闖正在通話中的手機，看來應該是老三爺的電話。劉闖也不疑其他，接過手就貼在耳邊喂了一聲，就聽老三爺在那頭傳來咳嗽聲說：“替我好好照顧他，能多活一天就讓他多活一天，最好讓他接受治療，你聽懂沒？”
    劉闖掏掏耳朵有些不大高興地說：“我是聽懂了，可不代表您孫子聽懂，他要是一心等死也是無法的啊！”
    老三爺冷哼一聲說：“那是你要思考的了，你隻要想著家人能不能度過晚年就好了，這樣想著多少能給你點提示。”
    “卑鄙！”劉闖怒吼，想也沒想直接將手機狠狠摔到牆上，他還是覺得不解氣，轉過身對著領頭兒拳腳手踢，下下猛力，對方也是任由他粗暴對待，似乎這樣做就能減輕他的怒氣和增加他的愧疚感，這讓他氣餒頹敗，有種打在棉花上的無力。
    栽在老三爺手上劉闖隻能自認倒黴，但對高琮陽沒有惡意，反而有點憐憫他。一個被親情和愛情背叛的青年，又在這麼年輕的時光中患上絕症，大抵上輩子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才會有今生的多苦多難。
    劉闖收拾起敗壞的心情坐到病床旁，撩起被子蓋至高琮陽的胸口位置，就安靜玩弄手機，其間又向總編穿老三爺的小鞋，語言很是不雅，尤見他是真的被氣壞了。對於下屬滿天飛的抱怨短信，遠在他處跟朋友見麵的總編抽空安撫了他一下下，就沒有下文了。劉闖也非真要總編安撫，隻是心理上有些不平衡罷了，害他這樣的罪魁禍首就是主編和他。
    等高琮陽醒過來天已蒙蒙黑了起來，天上的霞光逐漸被黑幕的降臨驅散開去，點點沉寂的碎霞卻也有幾分獨特的色韻。高琮陽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漂亮的顏色了，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在別墅裏看到的晚霞多是淒涼悲愴的，不同於現在看到的純粹幹淨，就像打磨後的寶石，散發出了獨屬於自己的光芒，短暫而璀璨。
    他收回目光看向劉闖說：“回去吧。”
    劉闖拒絕說：“你爺爺不準，他要你住院接受治療，不過就算你爺爺沒有這個意思，我也早就想打暈你送你到醫院來了，所以乖乖聽話吧。”
    “我想死在家裏。”高琮陽下床淡淡說，“我們回去吧。”
    劉闖還想勸他，但話到嘴邊硬是吐不出，於是幾番醞釀，改而冷冷道：“還是不行，你爺爺威脅我家人，如果我放你回家就是我家人的忌日了！不就是個屁兒的小事兒嘛，你要真死了我會在你死之前帶你回家，這總可以了吧？”
    高琮陽也冷冷道：“你的事關我什麼事！你不走我走。”
    “你！”
    劉闖為之氣結，臉紅了一大片，恨恨地跺了跺腳就亟亟追上去，經過門口看見還杵著不動的打手罵了聲你家小爺都走了，你們還幹愣愣做啥？罵完那些人才醒悟過來，與他一道追出去。高琮陽因有病纏身，走得並不快，還沒等他走出醫院大門就被他們追了上來，劉闖一把勒住他的手臂，卻在看到對方用冰冷的麵孔直直盯著自己的時候，一個怔忡間，高琮陽已抽回手臂離開。
    回到那小別墅天已黑得發昏，高琮陽回房後就沒動靜，劉闖心裏霎時忽上忽下的，生怕人家想不開，又很是憂心忡忡的怕老三爺真的下毒手，於是邊敲著門邊騷擾總編。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說：“要不要我現在就過去接你爸媽到我家暫住，等事情結束後你再接他們回去？”
    劉闖停下敲門的手拍著大腿直說好：“總編你人挺好的，那這段時間就先麻煩你了。”
    掛斷電話劉闖一改狗腿臉，冷嗤一聲，心說這些事兒本就是你給我找來的麻煩。想著這樁的時候，房門突地打開，木門咯吱一聲，劉闖猛回過神盯著又爬到床上躺的高琮陽，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
    高琮陽感受到劉闖就在身邊，氣息平和地說：“我不想自己的事因為爺爺從中幹涉而影響到了你跟我的意誌，如果你怕我爺爺對你或你家人下手，我現在就可以放你回去，而且不讓他為難你，你做決定吧。”
    劉闖摸摸鼻子，訕訕道：“那個……與其說我受了你爺爺的指使，不如說我也不希望你等死。”
    高琮陽睜開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雪蒼色的天花頂，許久才說：“自然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吊著一天天的命苟活著，讓你以為自己還能生活下去，其實不然，保不準前一秒還希望著，下一秒就已下了黃泉路，竟然一開始就沒有希望，何不一開始就不要給希望？所以對我來說，等死才是最好的落幕，不要再企圖改變我的決定了。”
    劉闖幽幽歎了一聲，一臉沉重之色。他知道高琮陽是不會跑醫院去的了，也就不再勉強他，再說自家人有總編護著，也不怕老三爺那死老狐狸，自然隨了高琮陽的意。說到底他既不是高琮陽的什麼人，又不是高家的血親，在這件事上點到為止就好，再過就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