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的馬蹄聲在破曉的山穀聲聲回響，兩匹高大威武的白馬拉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奔馳在鋪滿石子的山路上，後麵揚起一記長煙。
    少年在劇烈的顛簸中蘇醒過來，像經過了一夜宿醉，隻感覺頭痛欲裂。當大腦漸漸清醒，他才發現此時此刻自己正躺在一輛飛馳的馬車裏麵，而這之前的記憶一點一滴慢慢地爬進腦海。
    “明明昨晚還在浴池裏麵……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裏……”少年隻感覺頭痛得更加厲害了，他狠狠地扯住頭發，試圖理清當下的混亂。昨晚的溫存似乎還殘留在身體裏，可此時少年隻覺得之前自己的害怕和擔心已然成為現實。
    在劇烈的搖晃中，少年打開馬車的門，發現正在駕駛馬車的果然是那個灰胡子執事。
    “尤金斯，尤金斯，我們要去哪兒？”快要被風吞沒了，少年站立不穩，隻得勉強扶著馬車門的邊緣處，大聲地喊著尤金斯。
    “少爺，請趕快坐好，車速快得很，當心別摔倒了。”尤金斯在呼嘯的風中吼出這樣的話。
    “快告訴我，這是要去那兒？”少年看上去非常著急。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見，尤金斯並沒有回答，專注於駕駛馬車。
    “尤金斯、尤金斯……”少年扯著嗓子大喊。
    “這是主人的命令，他讓我帶您走。去那兒都好，隻要能在天黑前離開聖德拉城。”
    “離開聖德拉城？不行！我不離開！！尤金斯，快停車、停車！”少年喊得更凶了。
    “少爺，主人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
    “為什麼又要趕我走？我不走。快帶我回去！”少年在飛速行駛又劇烈顛簸的馬車上磕磕碰碰，但他絲毫沒有在意。
    “少爺，主人是為了你好。現在他的身邊並不安全。”
    “他現在有危險？黑寡婦、一定是哭泣的黑寡婦！那我更要回去了，尤金斯，帶我回去！”
    “主人要你離開聖德拉城，他希望你能夠以人類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一直埋頭駕駛的尤金斯這會兒轉過頭來繼續說到，“他說這是唯一能夠給予您的特權。”
    聽到這話，少年兩腿一軟，掉入馬車車廂，後背重重地撞上了椅背。感覺嘴裏突然一陣苦澀，但少年立馬就穩住自己，又爬向車門，對尤金斯喊道，“快停車！趕快停車！我一定要回去！如果你不停車的話，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少爺，千萬不要啊！”
    “我數三下！一、二——”
    突然，前麵的兩匹馬發出嘶叫，前蹄高高地抬起，馬車突然停住。少年幾乎就要被甩出去。
    “少爺，您沒事吧？”尤金斯穩住馬車之後，關切地問到。
    “尤金斯，快帶我回去，我一定要回到他的身邊。”少年的頭在停車那一刻撞到了車頂，此時血從額頭上流了出來。
    “少爺，回去很危險，會辜負主人的心意！”尤金斯顯得神情異常激動。
    “回去。”少年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不在他身邊，任何‘特權’都毫無意義。尤金斯，請帶我回去……”他用無比誠摯的眼神望著執事。
    尤金斯什麼都沒有說，沉默了一陣之後，終於決定掉頭往回走。
    天很快就黑了，貴族站在城堡黑暗的走廊裏，聽見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
    “奧普魯斯家族的城堡，終於來到這裏了。”是女人妖媚的聲音。然後，從黑暗裏伸出一隻手來……
    貴族緩緩走了過去，白色的披風和衣擺在腿邊微微拂動。
    吻上了那隻手的手背，貴族優雅地牽著它，那女人這才完全從黑暗中現身，隻隱約地看見遮住臉部的黑紗下麵那顆淚痣和她那雙媚態萬千的眼。
    “歡迎蒞臨奧普魯斯城堡。”麵部僵硬的肌肉傳遞的是溫度比平常還要低的冰冷感。
    來到大廳之後，貴族親自遞上了紅酒，一個響指，大廳的蠟燭全都點燃了，樂師金•布洛塔尼亞帶著幾位演奏者獻上了優美的音樂。
    喝過幾杯之後，女人挑逗地望著貴族緊抿的唇，開口說到，“我以為奧普魯斯家族的紅玫瑰會更加鮮豔、熱情……”
    貴族冷笑了一聲，坐在鑲嵌著精致金邊的椅子上將紅酒一飲而盡。刻意忽視對方的視線，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
    “對奧普魯斯家的酒不滿意嗎？”讓酒杯離開自己的唇，貴族問到。
    “酒是好酒，但是不管怎麼喝都不會醉，但是我相信你的唇很快就會讓我醉得不省人事。”女人鬆開手，讓酒杯在地上碎成片，然後繞到貴族身後，撫摸上他的肩。
    貴族沒有閃躲，隻嫌惡地閉上了眼。
    “莉莉絲，你殺了你的丈夫吧。”貴族冰冷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女人瞬間停頓了片刻，但她的手很快又在對方的頸部遊走，突然就這樣抵在了喉嚨處，似乎銳利的指甲下一秒就會割破他的喉管。
    “善變的人類在得知妻子是貴族之後轉身投入了他人的懷抱……於是就吸幹了他的血……”女人毫無感情的聲音似乎在訴說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正舔舐著對方臉頰的舌頭像塗滿毒液的蛇信子一樣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很苦澀……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的血有多苦澀——那是背叛的滋味！人類的感情和他們的生命一樣短暫，因為他們無法像我們貴族一樣了解永恒的意義。愛上人類的你也會遭此背叛——即使人類能長久鍾情於你，但一旦他們短暫的生命結束，隻會殘忍地將你拋入無盡的孤寂中，這就無異於背叛！所以讓我來拯救你吧，讓你永遠脫離苦海……”
    “墮落到歡愉的地獄，有什麼不好？釋放潛伏在身體深處微妙的本能，極度痛苦與極度愉悅緊密糾纏而崩潰爆發的那一刻便是離解脫最近的時刻。無限揮發、擴大感官享受，去觸摸，去品嚐，去感受……不正是我們貴族所擁有的美妙特質嗎？”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滑進了貴族的衣領裏。
    貴族依然自顧自地將酒送入口中，一點都不為所動。
    “你以為把那個人類從自己身邊送走就可以專心對付我了嗎？輕輕一捏、就會碎——人類簡直脆弱得無可救藥！”
    “唯有那個不可以！忘了我說過的嗎？”貴族讓酒杯從指尖滑落，狠狠地掐住女人的下巴。
    “終於肯正眼看我了。”女人笑出聲來，“竟然如此在意一個人類，狄裏•梅耶斯，你的高貴和驕傲呢？”
    “誰還在乎那種東西呢？現在的我才漸漸懂得了父親大人的選擇——奮不顧身地奔向心裏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了……莉莉絲，試過木樁釘在心髒上的滋味嗎？”
    話音剛落，女人頓時感到憤怒至極，一揮手，貴族所坐的椅子在瞬間四分五裂。貴族矯健地騰空躍起，剛降落到地麵卻又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死死地扼住咽喉，被逼得飛速向後退去，直至抵上背後的堅硬的牆。
    “在威脅我嗎，狄裏•梅耶斯？”女人還站在遠遠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接觸到對方，但貴族隻感覺扼住咽喉的手力氣陡然增強了。
    “那裏、有暖暖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從裏麵流出來……那是可以一次又一次殺死我們貴族的東西。”雖然連呼吸都很困難，但是貴族卻堅持說完。身後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條條呈放射狀的裂痕。
    僵持了好一會兒後，女人突然又像天空放晴了一樣在臉上掛滿了詭異的笑容，那股看不見的力量又憑空消失了。
    “不要試圖違逆‘賢者’……狄裏•梅耶斯，我果然還是很中意你啊。你說過，‘唯有那個不可以’，我可以向你保證決不動那個人類一根汗毛，這樣，你是不是可以安心聽我的話呢？”
    “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貴族望著她，臉上竟然浮現出憐憫的表情。
    “我想要得到你呀！好像要你，這種衝動如洪水猛獸一樣勢不可擋。我感覺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因為你而顫抖！”
    “……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女人似乎刻意不去回應貴族最後那句話，另外拿出一個酒杯，倒上鮮紅欲滴的紅酒，拿在手裏輕輕搖晃。然後，她用牙齒咬破食指，滴了幾滴暗紅色的血液在那酒杯裏。
    “喝下我的血液吧，我將恪守我的承諾。”女人將酒杯遞到了貴族的眼前。
    雖然明明知道莉莉絲是在玩弄自己、踐踏自己，但是麵對著‘賢者’強大的力量，貴族卻無能為力，喝下這杯摻有莉莉絲血液的酒，不知後果如何……
    “莉莉絲，隻要你能遵守剛才的承諾，就算這是一杯毒酒，喝下去立馬會灰飛煙滅，我也會一飲而盡。”貴族表明自己的決心，同時又好像在試探對方。
    “我怎麼舍得你死呢？隻不過在酒裏添加了一點‘愛意’的小魔法，讓你甘願和我一同墜入‘愛’的地獄。”
    貴族緩緩地端起了酒杯，那紅色的液體在燭光下閃爍著半透明的光。
    “‘愛’的地獄？哼……”貴族玩味地笑了，嘴唇輕扣杯口，已經觸碰到了那杯中液體了。
    正準備——
    “不要！不要喝——”感覺熟悉的聲音就在附近又似乎異常遙遠。
    但是，還是晚了一步。飲盡了杯中的液體，貴族麵無表情地就這樣看著少年闖入了城堡的大廳，試圖阻止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後麵還跟著氣喘籲籲而神情緊張的尤金斯。
    “太好了，你趕上了這精彩的一幕了！眷念著貴族的人類，難道你沒發現鏡中愚妄的自己嗎？”女人得意地放聲大笑，隔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收住聲，她看著少年手中的戒指，命令到，“狄裏•梅耶斯，送我世上最美的‘玫瑰’。”
    貴族眼神渙散，在少年看來，那抹沁人心脾的湖泊藍好像消失了一樣。他朝少年伸出了右手，戒指瞬間就出現在了他掌中。
    女人不由分說地奪過戒指戴上，張揚地炫耀著。
    “你說過，戒指回應的是我心底最深處的期待。我的期待還在，為什麼不回應了？”少年的聲音淡漠無痕，但他隻不過在拚命抑製住心中洶湧的情感。
    貴族沒有任何反應，似乎在他看來，那個人類少年透明如空氣一般。
    “少爺，還是離開這裏吧，主人定是受到了黑寡婦的蠱惑，不然他不會……”尤金斯安慰的話語還沒有說完，隻見女人一揮手，一股力量將尤金斯彈出好幾米遠。重重地砸在壁爐上邊緣的尤金斯頭骨碎裂，如泥塊一樣一塊塊剝落，動彈不得。
    女人瞬間移動到少年身後，爪子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嚨，鋒利的指甲戳進皮膚好深，血液沿著脖頸流下。“不管我如何折磨你，現在的狄裏•梅耶斯都不會阻止。所以，我該怎樣做才能給你帶來最恐怖的痛苦呢？先摘下你一顆眼珠好了……”
    貴族站在他們眼前，披風和衣擺不住地翻飛，金色的發絲像是迎著呼嘯的風中一樣，幾乎豎立起來。他的額頭上竟然出現了一根根噴張的紅色血管，眼睛再睜開時，放著幽幽的藍色光芒。
    女人瞬間被貴族扼住喉嚨，摁在了桌子上。“莉莉絲，唯有那個不可以，你打破了自己的承諾。我一定要殺死你！”那是貴族極度憤怒的聲音。
    桌子碎裂的瞬間，莉莉絲用驚人的速度和力量反把貴族抵在了牆上，牆麵上的裂痕更多了。她鋒利的爪子讓貴族的頸部和胸膛上的傷口湧出血液。“本來不想殺死你的……”雖然這樣說著，但女人連眉頭都不眨一下，爪子徑直捅進對方的腹部，頓時血液四濺，染紅了地麵。女人的爪子並沒有就此抽出來，她還在旋擰、攪動，發出內髒被捏碎的聲音。
    “啊！”女人身子向前一傾，回頭看見那人類少年手握燭台——燭台那尖銳的一端正插在自己心髒正中間。女人用力一推，讓少年彈出十幾米，腦袋砸在了身後的牆壁上，然後不省人事。
    燭台是銀質的，所以那女人一時半會兒難以從劇痛中恢複。貴族趁機掙脫她，然後將她往地上一甩。接觸到地麵時，燭台受力而插得更深了——女人的身體幾乎是從燭台的一端勒到另一端——露在胸前的尖銳的燭台上還殘留著模糊的血肉。
    女人似乎霎時間衰老了幾十歲，那張嫵媚的臉幾乎變成了幹匾的老婆子。但她依然從地上爬起，發力震出胸前的‘凶器’，朝失血過多幾乎站立不穩的貴族撲上去。
    貴族迎上去，精準地捏住了對方的脖子，隻聽到“喀嚓”一聲，女人的頭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滾開了。那沒有頭顱的身體卻依舊緊拽著貴族不放。在激烈而快速的扭打中，人眼捕捉不到他們移動的軌跡了，一道道影子在大廳裏上上下下地飛躥著。隻見大廳中央的璀璨吊燈劇烈地左右搖晃，上麵像淋過血雨一樣呈現出密密麻麻的血斑。
    一聲巨大的聲音傳來，吊燈轟然墜落，水晶玻璃碎滿一地，蠟燭從燈上剝落，燃起大火。
    女人降落到地麵，撿起自己的頭顱，放在脖子上，熟稔地接上，又回複了那張嫵媚妖豔的臉。
    “永別了，狄裏•梅耶斯……”
    ——
    她在等屍體從空中跌落的聲音。但那聲音沒有如期而至，她不禁臉色驟變，緊張地環視四周。
    就在那一瞬間，貴族從空中現出人形，拿起椅子崩裂後形成的尖銳木條插入了女人的心髒！
    “莉莉絲，這就是木樁釘入心髒的滋味。”出現在女人眼前的是貴族那張凶狠的臉。
    女人在尖叫中抓住了對方的肩膀，指甲嵌入了好深好深，對方也毫不退縮，反而把木條插得更深了。
    “那裏、有暖暖的東西……從裏麵流出來……”大股鮮血從女人的嘴裏湧出來。“突然、突然想起來了……我想起愛上人類的感覺了……”女人的眼珠爬滿血絲，然後深陷下去，形成兩個圓圓的黑色大窟窿，湧出兩行血淚。“原來我一直忘記了，忘記要永遠身披黑紗的理由了……”
    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女人卻沒有絲毫的掙紮，她咬著牙勉強擠出一句話：“殺死我吧，狄裏•梅耶斯……背叛的痛苦蒙蔽了我的雙眼，讓我迷失，甚至讓我忘記了最重要的初衷，所以，殺死我吧。”
    女人乞求的眼神讓貴族不禁想起了他的父親——那是萬念俱滅、了無眷念、無意苟活的眼神，“那成全你。”貴族陰沉著臉，將女人的身體推入大火中，任火舌舔舐著她的身體，然後慢慢化為灰燼……女人手中的那枚戒指消失在了火中……
    貴族走向昏迷不醒的少年，將他抱在懷抱裏。還沒有開口，一滴冰冷的淚就掉落在了少年的臉頰，然後順著臉龐流入了他的嘴唇。
    “即使如此脆弱可悲，你也執著於這樣的‘特權’嗎？……愚蠢的人類……”
    貴族那高原湖泊般蔚藍的眼睛癡癡地凝望著他，就好像少年曾癡癡地守望在石棺旁一樣。
    ……
    ……
    ……
    “這苦澀的味道，正是懦弱的標記，可悲的證明……沒有想到貴族也會和人類一樣流下這樣的淚水……”少年慢慢睜開眼睛，隻感覺又有一滴淚珠滴落在臉頰，接著又是一顆、兩顆、三顆……貴族讓少年貼近自己的胸膛，緊緊地抱住了他。
    “雖然脆弱、卑鄙、可憐、悲哀，但這樣一個渺小的人類卻依然希望永遠在你身邊。因為，再也不願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孤獨的世上了……一想到我可能會死去，又留下你一個人，徘徊在寒冷的夜裏，就感覺有把刀在心上一刀刀剮。作為人類的‘特權’毫無疑義，我不要你再孤獨了……”
    “下定決心成為吾族同類了嗎？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貴族的聲音顫抖了。
    少年掙脫對方的懷抱，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他。“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
    “人類，願意永遠陪我睡在冰冷的墳墓裏麵嗎？”
    “願意，直到永遠……”
    那枚戒指奇跡般地又回到了貴族手中，他將戒指戴在少年左手的無名指上。
    少年閉上了雙眼。
    貴族吻上了他的唇。
    ——然後，他張開嘴，露出了獠牙……
    聖德拉城的黑夜依然降臨，雪依然還在下……
    在莽莽的森林盡頭不見了巨大的城堡。人們說，有一天發生了劇烈的地震，城堡一夜之間像是沉沒在了大地的深處。如今，那城堡的廢墟似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人們再也沒有見過那些藍血貴族了，隻有關於他們的種種傳說還在風中低語。
    你聽，聖德拉城的黑暗裏，不隻有風的聲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