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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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熟悉的返家路線,這條路他開了七年,哪怕他閉著眼都能回到家。然而這是個周末的夜晚,這個全國前五的繁華城市周末夜晚是喧鬧而擁堵的。隨著擁堵的道路他開開停停,腳下的刹車被沉重的踩下,油門又被不耐得壓抑著。
他帶著情緒,麻木的重複著刹車與油門的腳下功夫,一如車外同在路上的無數車主,就像在同一條生產線上的產品,他們有近乎類似的來源和去向,有著無法擺脫的命運,在這條路上的任何一個本該自由的生命體都無法像玩具總動員的伍迪埃倫那樣,那樣跳下本來的道路,糾正這錯誤的應該。
路上的車子排著隊猶如綿綿不絕的怪物縱隊,擺著長長的尾巴把夜幕無情的拖下,黃的眼睛,紅的屁股一直一直的連到月亮上,刺破了鵝黃的圓月,一滴滴的淺黃外溢,每少一滴月亮就黯淡一分。
可是這個世界不單隻有雨後春筍般的怪物縱隊,還有霓虹燈,這是某個世紀某個年代的叫法,現在的人們對這東西的關注點已然缺失,孩子們的出生張眼,它就在那裏,隻有三十加的孩子們才勉強知道霓虹燈這一詞。剩下的隻能用城市的燈光來形容,這個有點文藝的詞兒勉強能理解,再下來的孩子該怎麼形容這個怪物呢?這個在月亮被消耗時,偷偷企圖取代月亮的家夥。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無論你注意到了或者完全感覺不到,它就是那樣的。我們排著隊一批批的被生產又一批批的送進熔爐銷毀。
而此時,他的車子終於排著隊進了自家小區的車庫,他一把準確將車入庫,熄火,解安全帶,拿包,下車,關門,走向通向定點的電梯間。
周末的夜晚,突破了重重的堵車他終於到了他想要的終點。卸下一周的疲憊,周末即將到來,心情應該是愉悅的,就像沙漠前行的人即將到達下一個沙漠中的綠洲,短暫而有效的停留讓行人重新活過來。
他沒有什麼不同,他也需要每一個周末,隻是斜六十度持續低下的頭透露了他的內心,此刻他並不雀躍,他不能和十年前的他那樣感受周末,愣頭青的無知和快樂。
今天下午工人衝進辦公室的情景在他腦中重現,數個工人在助理的擋不住的情況下衝進了他的辦公室,揚言要告到勞動局去,工人嘈雜,詞不達意,情緒激動,場麵激烈。他自認不是血性男兒,不僅外表文儒,內心也是安靜講理的。在一群彪悍的工地工人麵前,他顯得頗有幾分矮小,壓下內心激動與震撼後的詢問還是有點輕聲細語了,工人們光顧著自己的激動與大聲叫囂,毫不掩飾內心的貪婪與情緒的發泄,企圖把持一切風向。他的平頭除了讓他顯得更年輕外,絲毫不減他的斯文,他的拉鏈夾克並沒讓工人覺得拉近他們的距離。在男性的社會裏,他沒經曆過任何一場拳頭鬥毆,沒參加過任何拳腳相加破皮流血的雄性活動,他就那樣安靜儒糯的成長起來。每每這個場景,他就覺得心頭有隻暴動的雄獅幾欲衝破籠牢,撕裂眼前的敵人,不血濺橫飛,不殘忍極致不肯罷休。而他,捂緊那個野獸,如不能大口喘氣的逃離現場他就隻能像今天下午那樣,安靜的站立,麻木的站立,仿若一切與自己無關,眼前的喧鬧被放置到遙遠的場景,就如一場老舊的電影,模糊而拖長的音調,猙獰的本來麵目因為放慢而滑稽。
這樣的幻象讓他當時好受,直到助理在一旁叨叨絮絮的解釋原因,提醒了他的存在,捅破了這薄薄的一層根本不存在的薄膜,幻象撲哧的一下破裂,他被推到風口浪尖,赤身裸體的緊身肉搏麼??激昂的叫囂重新充斥,高分貝的喧泄如巨浪般衝過來,把他狠狠地卷起,高高的摔下,誓要把他摧毀。恐懼如活生生吞下的鐵板,硬硬的卡在胸腔,死死的釘住,他無處可逃。
人群忽然安靜下來,他沒聽見厚重的文件夾被拍在桌上的巨響,隻看到右手在不可抑製的顫抖,文件夾被撞擊而有些走形的散裂在桌前,人們張著嘴,忘了前一刻嘴部肌肉運動的走向,猝然的停了下來,自動的望向發聲源,誰也沒看到他停止不了抖動的手,那管不住的神經末梢被他微微背起手,偷偷藏在身後。
他平靜冷清的聲音把人帶出了這不正常而半衰期極其短的平靜。“如果確有其事,公司會給你們該給你們的。”這和每次的員工大會上說散會沒有任何不同,一樣的語調,一樣的感覺。工人帶著心中莫名的未喧泄情緒,和一時被遺忘而出現的詞窮,還有被不如預想的對待而出現的索然無味定定的看著他。
未待工人理明白,隻聽見他平靜無水的聲音再次響起,朝身邊的人說道:“王助理,城市花園項目的資格預審會三點,你和我一起參加。”說完,兩人在一群茫然的工人眾目睽睽下邁出了辦公室,徒留著一屋子的人,敞開的大門,無數的文件圖稿,開著的電腦,一副高高在上任你搗亂,看你敢不敢似的。這場本該弓拔弩張戰鬥,眼看要爆發就瞬間失去了對手,就像箭沒入泥裏,拳打在棉花上。這樣的空落,讓從工地來的工人忽然驚覺,自己髒汙不堪的泥鞋踩在軟綿的地毯,周圍舒適的空調,柔和的燈光,格格不入感和害怕弄髒什麼的心情占據了這些曾一時頭腦發昏的工人。他們大多是螻蟻般的,有出眾的如野獸般的動物的體力,和直接的情緒,簡單的想法的人。思想的不過是能給鄉下孩子弄學費,或者給老家蓋個房子,娶一房媳婦。。。然而,最貼近動物的人欲望和貪念他們也絲毫不少,等該有的有了他們也會想得更多,比如戶口,比如在這個城市安家,買房。。。。這就人,教育和思想或者對美好的願望的想法或許讓你的行為出現令人崇敬的後果,但也會出現險惡的卑劣的事端。不是因為貧窮或富裕,而是我們習慣了人不被人以人的方式對待,我用金錢來衡量人,用錢來對待人,同時也如此的來看待自己,衡量自己。
工人的大多數的散去和幾個在互相勸慰稍作滯留後相繼離開,是在預審會後秘書電話中了解到的。預審會中他心情一直不平靜,期間描了幾眼速筆記錄的王助理,所幸會議記錄一如往常的詳盡。
公司成立了十年,他從大公司的小職員跳巢到這家成立三天的公司,從無所不做,到占股,再到今天的成為這個不大不小的企業總經理,所謂的一把手。
同學聚會中那些發展更好或不如的上上下下大有人在,他從不回想那些往年,哪些瞬間,哪些決定他做錯與對,促成今天的他。他的記憶短暫,隻記得最近,連近幾年的事情都變得模糊難以回憶,就像深深沉入泥濘裏的重石,難於提拉出來,連石頭原來的形狀也全然忘記。
他記得正在施工的所有項目,需要拿到手的哪些項目,他的那些客戶的細化個人情況,他記得完成他目前工作的所有要素。他記得困擾他的這些待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從情緒上占領他,從問題上困擾他。他試圖揮去情緒,去考慮這場勞動糾紛,因為加班工資這部份沒算到總工資額裏一同交社保和上稅,工人要將他們告到勞動局。將加班工資剝離的算法是這個行業慣例的做法,社保和稅公司交的大頭,工人的加班費也被扣除小頭,工人流動性大,同時對他們這種隻是短暫在這個城市打工獲取收入的純體力勞動力而言,他們拿不回社保裏的錢,也不可能享受這個城市常駐戶口人員的福利。他們是不原意交這筆錢的,企業也樂意少繳,這本是雙贏的,被雙方私下默認的行為。雖然,這違反的勞動法,這點正是工人們把住鬧事的一點,其實上也違反了稅務,變相的逃稅了。問題鬧大,罰款數額一時難以估算。
如此巨大數額的工人數量,與這許多年的作法,工人們若告他們,公司不但麵臨巨大數額的罰款還有官司,目前正做的項目同時會出現人員問題,緊接著就是舊項目無法如期完成,新項目拿不到手,業內的影響等等。巨額罰金的付出,而新項目無法營收,供應商費用無法支付等一係列資金斷裂現象。公司將麵臨倒閉的可能巨大,不論過去十年怎樣的盈盈汲汲,怎樣的精心運作,這一筆足夠致命。
電梯二十三樓的到達聲響起,他緊鎖著眉頭邁出電梯門,拿出鑰匙打開門。剛往裏邁就踩到些什麼站立不穩,連忙扶住身後隨手帶上的門,回神往地下一看,入眼的是滿地的亂鞋,大大小小的各種,旁邊本該置放鞋子的鞋架上空的七零八落的。他換上拖鞋,伸腳將亂鞋草草掃到一邊,往日他或許會一雙雙擺到鞋架上,他看不慣那亂,不喜歡被絆倒,更何況若是他那寶貝女兒被絆倒怎麼辦。
今日他卻沒這麼做,耳邊是孩子不依不饒的哭鬧,還有那熟悉聲音伴隨著不耐煩與怒氣不停的喝斥什麼,聲音並不小,從房間傳到了客廳,一如地上沙發上的玩具被不知在如何的起意下,隨處亂扔的遍布。他無法靜心聽那原由,仿佛和每天下班時會出現的一樣,大概是孩子不聽話,妻子輔導不下去,所以小的哭鬧,大的發脾氣。吵鬧和亂哄哄不是今天才有,也不是對她們不上心,隻是今天他不想聽見也不想看見,相比企業的生死攸關,他一團亂麻。逃避般的欲直接轉入臥室,卻和剛從兒童房出來的妻子對上。
妻子王若琳一臉疲憊,清晨紮起的發髻,被折磨得七八分的垂喪,幾縷幾縷的四處任意懸掛,眉骨上稀薄的眉毛下,幾處幹得微微泛紅的掉皮,水腫困乏的臉和眼袋襯得這張臉有幾分慘不忍睹。
王若琳看了一眼下班回家的丈夫,自動過濾了丈夫滿臉的疲憊,收了眼裏的怒氣,不再看他,一言不發的走向廚房準備晚餐,留下兒童房兒童的抽泣,獨自進入臥室的丈夫。對於她而言,這又是一個忙碌而煩躁的一天。聽見門鎖響起的聲音,她不是沒有不同的設想與期待,隻是看到丈夫滿臉密布的愁雲,今天隻能更糟,她必須強打精神維持好吃喝和全家大小的基本作息規律。
妻子的臉與胡亂的家居服讓人心裏湧起一陣嫌惡,在疲憊中他掩飾不住那情緒,便也撇開眼迅速的轉進了臥室,和衣倒在了一張亂床上。
閉上眼,一切都看不見,他要好好整理整理目前要麵對的局麵。可是孩子的抽泣在耳邊嗚嗚不停,雜亂紛錯的鍋碗瓢盆撞擊聲諾大,伴隨炒菜的油膩味飄來,他苦淡無味的食味在這味道中引得胃陣陣翻湧難受。這樣的環境,他一刻也無法呆下去。
毫不思索中,他走出臥室,急速的換鞋出了門。
他沒有開車,卻是滿無目的的在路上走著。
正值爽朗的秋季夜晚。白日裏,孤獨的太陽抓著夏日的尾巴妄圖炙烤大地,偏執的將秋燥好好的執行。夜幕一落,大地就有氣無力地降下溫度,再加上幾陣涼爽的西風,道路兩旁的落葉梧桐沙沙沙的很是愜意的享受。
這個南方沿海城市,有著全國最有特色的政策,最新興的一流城市。從基礎設施到各項措施文明度極高。而周邊的數個小區是在近幾年迅速開發,一切都是填海而建,規模之龐大,在城市的東南邊已經蔚然成景,不論是路邊參天的法國梧桐還是灌木綠草,卵石泥土,無一不是別處運來,城市建設,景觀設計的專業人士盡心搭配打造的優美環境。
這優美的環境絲毫沒感染到他。他低著頭,盲目的,靜靜的向前走著,腳下重複單一的動作幫助他維持一種不被打斷的思考,一種固定而安穩的頻率。
一個又一個小區邊上的道路被穿越,他的情緒漸漸被撫平,開始整理一些要素,一些明天要著手了解的信息。
當他開始恢複有條理的思考,才發現遲來的饑餓感與忽然而致,填充滿口鼻腹腔的蛋糕香味。豐滿而甜美的蛋糕香味,光靠味道的填充隻能數倍的提醒因過度思考與繁忙所帶來的胃部極度的空虛。
帶著低血糖的頭暈,與雙腿虛浮前兆,走進這家燈光溫暖的蛋糕店。
他隻是想要任何一塊蛋糕,它們任何一塊都能滿足,他此時最初而最緊要的需求。他站在收銀的櫃台前,手伸進夾克的衣兜裏。衣兜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想是錢包沒帶出來。他一陣急慌之色,伸摸了摸褲兜。那裏,或許有昨天買早餐餘下的零錢。可是想著有預審會,今早他已經換了幹淨的褲子。於是,就最後的希望也沒了。他寂寥的雙手一陣東掏西抓的忙碌後,在身側微微的張著,隨後手指虛弱無力的半圈,卻無法成拳。
他咽了咽口水,喉結自然成波,眼框卻像緊繃的橡筋,扯著眼珠子的根部陣陣酸澀。轉身要邁出這光明,他勢必還要走回去的。家裏有吃的,出門不該忘了和妻子說,孩子還難過麼······一切輕飄飄的想法,浮在平頭前額的發尖尖,他大約覺得有些眼前發黑了。
“試試我們的新產品吧?”
眼前一個白色的托盤遞到眼前,上麵赫然有四塊不同的小蛋糕,插著透明的叉子,仿若在和他做最美的邀約。
不假思索的,抬手拿起叉子把蛋糕放進了嘴裏,他實在餓極了,連嚼帶吞的一口將蛋糕消滅。
勉強的果腹讓他恢複了精神,抬頭仔細打量這個好心邀請他試吃的店員,他覺得有義務要對蛋糕的味道做些中肯而有意的評價,試圖張口卻一時詞窮,卻是上下唇間做了無用的摩擦,又輕輕閉上了。
年輕的店員,白色的短袖,腰間圍著黑色的圍裙,上麵印著幾個暗銀色連寫法的文字讓人不知其意,隻覺得幹淨,雅致又頗有點文藝範。
店員微笑指指唇際,那微笑一同他人一樣,年輕,活力,美好,這一類的感覺撞擊著人的視覺。人不計其數,卻確實分為三六九等,經過這麼些年他漸漸明白。他也有過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年紀的他,卻隻能蹲在超市架前,一格格仔細的比價,選擇最便宜的刮胡刀後還心疼那付出的錢。第二天頂著刮得不甚幹淨的胡子,和洗不白的白襯衣做公司裏的愣頭青,壓抑著此起彼伏的常年不消的青春痘,謹慎的說話,連開心都是小心而無知的,他是屬於卑微而無優的那一類。如果有人要給回那一段歲月,他會躊躇,或許避之不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才懂得如何把那個木納的青年藏的無人可見,懂得怎樣做出風輕雲淡的微笑來表示善意。而有些人天生就會,比如眼前的介於孩子間的年輕人。
年輕的孩子見他並不明其所指,表情微呆,思緒遊離的模樣。內心暗自好笑,看著不像外地民工的樣子,卻鬧得連連吞唾沫,想買無法買的模樣。這會兒明明一中年人卻擺出一副不相稱的茫然的表情,這樣的社會,這大叔是怎麼活到這麼老的?帶著微微擴大的笑顏,傾身拿起了托盤上的紙巾,不等他反應過來,將他唇邊的奶油搽去。
瞬間明白其意,原本想擠出一個微笑表示謝意,可眼前那店員擴大的微笑,此時看在眼裏竟然有幾分嘲弄的意思。
怒意泛起又壓下,取而代之禮貌的兩字:“謝謝!”便大步的邁出了店門頭也不回的往回走,何必和個不知深淺的孩子計較呢。
對於他的晚歸,王若琳不知可否,也不問原因。餐桌上蓋著的飯菜,和平時加班和應酬回來時的擺放方式一樣,逐個的被倒過來的同等尺寸的盤子蓋住,一個個白色的圓圈底部線條閃著橙潤的光圈,餐桌的燈光被調暗了,和一盤盤整齊安靜的菜盤子堆聚在一起,有些幽怨的等待著。
王若琳是他大學的師妹,經管係畢業的,生孩子前分明也工作過若幹年,可是家務料理起來真是一塌糊塗,要讓他唯一欣慰的也許就隻有留菜這點好了,可是菜式也越做越乏善可陳。她從很多年前就知道他夜裏總是容易餓的,於是留菜成了習慣。那樣的盤子近乎十年的不變的潤著光圈,早已經失去最初的溫暖和感激。此時,他接收到的信息是,他們已經用過晚餐了,僅此而已。
親親正在床上準備睡覺的寶貝,匆匆吃過,洗漱完畢,已經夜裏十一點。刷了會兒微博微信的,看看新聞就到夜裏一點了。輕手輕腳的上床時,床上的王若琳已經鼾聲大作,間隙還伴著偶爾的咬牙切齒的磨牙,她就這樣,他聽了近乎十年。
夜裏輾轉難眠,他還在思考白天的事情。
他控製不住的思考,把眼前要了解的信息考慮了,在腦子裏從粗略到精細,彙總了一遍又一遍。下一步可能出現的總總問題和局麵他也不得不做設想,還有應對的方法。而第三部的棋路總是最難思考的,思考的方向就像一棵樹,從單個樹杆發出,到主樹枝,在後來到第三部的分叉枝椏,一切就變得數量巨大,而各不相同。過分的繁雜容易把腦子變得混亂,夜晚的神經變得敏銳,這個設想在叫囂未盡,那個又跳了出來。